泗水郡,沛县。
相比淮阴,此地更近中原,民风少了几分楚地的激越,多了些齐鲁的沉稳。
县城规模不大,但街道还算整洁,商铺、市集井然有序,显见治理有方。
县寺位于城中心,灰墙黛瓦,虽不宏伟,却也透着一股子秦吏衙署特有的肃整之气。
主吏掾萧何的廨舍,便在这县寺东侧一隅。
屋内陈设简单,一榻、一案、一架,案上堆满了竹简、木牍,有律令条文,有户籍田册,有赋税收支账目,分门别类,码放整齐。
墙上挂着一幅简陋的沛县及周边乡、亭的舆图,上面以朱笔、墨笔标注着一些记号。
萧何年近三旬,面容清癯,颌下微须,双目有神,透着精明与干练。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吏服,此刻正伏在案上,一手持算筹,一手执笔,对着一卷摊开的账册,眉头微蹙,口中念念有词,正在复核本季的粮赋征收与库藏数目。
算筹噼啪作响,笔尖在木牍上快速记录,动作娴熟,一丝不苟。
“萧掾,这份丰邑的徭役名册,亭长又送来了,说是按新式编伍法重拟的,请您过目。”一名年轻书佐捧着几片木牍进来。
萧何头也未抬:“放那边。先核对籍贯、年龄,有无冒名、重役,再算应出天数是否合规,对照上月核查的田亩与丁口簿。无误后,连同你核算的结果一并呈我。”
“诺。”书佐恭声应下,将木牍放在指定位置,然后拿起另一卷户籍,开始自己的工作。
这便是萧何日常的写照。
主吏掾,掌一县文书、考绩、仓廪、赋役等,事务繁杂,责任重大。
沛县能在秦法严苛、新旧交替的背景下,保持相对安定,赋税基本足额,仓廪略有盈余,狱讼不算繁多,萧何这个“大管家”功不可没。
他精熟秦律,能于繁杂条文中找到执行的关键与变通的空间;他心思缜密,对钱粮数字、户籍丁口过目不忘,管理得井井有条;他处事公允,在豪强与黔首间能维持微妙平衡,既不纵容豪强不法,也不过度盘剥小民,因此在上官与县中颇有声望。
然而,也仅止于此。数年来,政绩年年考评为“最”(优等),但职位始终是“主吏掾”。
县令换了三任,有夸他能干的,有忌他才高的,但无人真正举荐他升迁。
原因无他,萧何出身沛县本地一小吏家庭,无显赫家世,无军功傍身,亦无巨资贿赂上官。
在秦朝“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却又极为看重军功与出身的官僚体系中,他这样纯粹靠实务能力上来的文吏,天花板肉眼可见。
能稳坐主吏掾之位,不被排挤,已是他能力超群、处事圆滑的结果了。
对此,萧何心中并非没有波澜。
他自认有经世之才,熟读律法,通晓治道,更对数字、统筹有着天生的敏感。
每每看到朝廷政令中不切实际之处,或地方执行时的弊病,他都有改良之想,却囿于职位,只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尽力修补。
他常对好友曹参(沛县狱掾)感叹:“秦法虽密,然法久则弊生。
徒法不足以自行,需得人焉。
今朝廷重军功,轻治术;重威刑,略教化。
长此以往,恐非国家之福。”
曹参比他更务实(或说更“混”),往往劝他:“萧兄,你我小吏,做好分内事,保境安民,已是不易。朝堂大事,非你我所能虑。”
萧何也只能苦笑。
他并非热衷权势之人,但一身才学抱负,困于县寺方寸之地,眼见年华渐长,心中难免有明珠暗投之憾。
近数月来,一些来自咸阳的零散消息,开始引起他的注意。
先是听闻陛下“假死”除奸,然后是一位客卿出身的“秦风”被擢为大上造,执掌新设的“天工院”,据说深得陛下信重,有权直达天听。
这天工院并非寻常将作衙门,似乎在研制新式军械农具之外,还推行什么“格物致用”之学,更颁布了详尽的《天工章程》,设立“墨学部”,广招天下巧匠贤才,不论出身,唯才是举。
起初,萧何只当是又一桩皇帝宠信近臣、搞出的新奇玩意儿。
秦朝自一统以来,方士、巫祝、奇人异士得宠者不少,最终多无善果。
但这“天工院”似乎有所不同。
有行商自关中带回消息,说那天工院规矩极严,但赏罚分明,只要真有能力,立下实绩,便可获重赏,甚至有机会得到陛下接见。
院内不仅研究“奇技”,还整理典籍,研究算学、律法(?似乎有涉及度量衡、工程标准之类),并开设“讲习堂”,传授知识。
更让萧何心中微动的是,隐约有风声说,朝廷或许会借鉴天工院“考功授职”的方法,在部分非军功领域,试行新的选吏之法,以实际政绩、专业技能取代单纯的资历或出身。
虽然只是捕风捉影,但结合天工院的存在,似乎又并非全无可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