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咸阳宫万籁俱寂。秦风提着盏素绢灯笼,独自登上西侧高台的“灵台”。
这是太史令观星之所,平日少有人至。石阶被夜露浸得湿滑,泛着幽暗的光。
他一步步向上,脚步声在空旷的石阶间回响,惊起檐角宿鸟,扑棱棱飞入深蓝的夜空。
登至台顶,视野豁然开朗。
整座咸阳宫在脚下铺展开去,连绵的殿宇屋顶在月光下泛着青灰的冷色,如沉睡的巨兽脊背。
远处渭水如带,倒映着稀疏的星子和一弯残月。
夜风极大,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将他宽大的袍袖灌得猎猎作响。
他来,是因为日间与太史令商讨修订历法之事。
天工院新制的“水运浑天仪”需校准星象基准,太史令邀他夜观天象,指认几处关键星宿。
可此刻台上空无一人,只有那座巨大的青铜浑仪静静矗立在台心,在月光下投出狰狞而优美的影子。
浑仪环圈交错,上刻二十八宿、黄道十二宫,中央的“玉衡”直指北极,纹丝不动。
秦风走近,指尖拂过冰凉的铜环。
环上阴刻的星宿名称细小如蚁,在月光下勉强可辨。他抬头望天。
秋夜星空格外澄澈,银河斜贯天际,如一道乳白色的轻纱被谁随手抛洒。
北斗七星在正北低垂,斗柄西指,正是“斗柄西指,天下皆秋”的时节。
“秦院主也通星象?”
声音从身后传来,清凌凌的,被夜风切得有些碎。
秦风倏然回身。
赢阴嫚披着件银灰色狐裘,站在台边檐角的阴影里,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未带宫女,独自一人,手里也提着盏绢灯,灯罩上绘着星图,烛光透过细绢,将二十八宿的图案投在地上,微微晃动。
“公主。”
秦风拱手一礼,“臣不通星象,只是来寻太史令,校准浑仪。不想惊扰公主清静。”
赢阴嫚走出阴影,狐裘下露出月白深衣的一角。
“太史令年纪大了,亥时便回值房歇息。是我让他不必等的。”
她走到浑仪另一侧,仰头望着星空,“秦院主既来了,可认得那几颗?”
她抬手指向东方天际。
那里,一颗赤红色的亮星低悬,光华夺目,周围四颗稍暗的星组成不规则的四边形。
“心宿二,大火星。”
秦风顺着她所指望去,“其色赤,主兵燹。旁为心宿一、三、四,合称‘心宿’。”
“大火星今夜格外亮。”
赢阴嫚轻声道,目光仍凝在天际,“《左传》有云:‘心为大火,星孛入北斗,兵起。”
她转过头,看向秦风,绢灯的光映在她眼里,跳动着小小的火苗,“北疆……最近可有异动?”
秦风沉默片刻。
蒙恬最新军报,匈奴右贤王所部确有异常集结的迹象,但此乃机密。
“星象之说,虚无缥缈。北疆防务,蒙将军素有准备,公主不必过虑。”
赢阴嫚笑了笑,那笑意很淡,未达眼底。
“是了,你信的是格物,是人力,不是天命。”
她不再看星,转而望向浑仪中央那根直指北极的“玉衡”,“这浑仪,也是人力窥天之器。你说,它真能测尽天道运行么?”
“浑仪测的是星辰行度,是‘数’。天道……”
秦风也望向玉衡,“臣以为,天道或许就在这‘数’之中。日月星辰,运行不辍,自有其规。格物所求,便是明其规,用其力。就像这浑仪,知其规,便可制历法、定农时、导航行。这,或许便是人以智窥天、以用顺天。”
“以用顺天……”
赢阴嫚喃喃重复,伸手,指尖虚虚点向浑仪上代表“黄道”的铜环,“所以你们筑坝蓄水,不是逆天,是顺水之性而导之;改良军械,不是嗜杀,是顺金铁之利而御敌。一切‘逆天’之举,其实都是找到了‘顺天’的那个‘数’,是么?”
秦风心中微震。
她总能如此精准地抓住他话语中最核心的意象。
“公主明鉴。”
夜风骤急,将她狐裘的毛领吹得翻飞。
她瑟缩了一下,下意识拢紧裘衣。
秦风这才注意到,她只穿了深衣,未着夹袄,在这高台夜风里,定然极冷。
“公主,此处风大,不如……”
“你看那里。”
赢阴嫚却打断他,指向正南天际一组呈“十”字形排列的亮星,“南十字。
少时听南越来的使者说,在他们那里,这组星终年可见,是航海的指引。
一直想亲眼看看,可咸阳纬度太高,只有秋冬之交的深夜,才能在极南地平线上窥见片刻。”
秦风顺着她所指望去。
那四颗星果然低悬南天,光芒微弱,几乎淹没在银河的光辉里。
他从未注意过这个不起眼的星座。
“那位使者说,循着南十字的指引,他们的船队曾抵达日出之地的尽头,那里有巨鸟翔空,有赤土千里,有会流出黑色油脂的河流。”
赢阴嫚的声音在风里有些飘忽,带着向往,“那时我就在想,这苍穹之下,到底还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天地?大秦的疆域,在舆图上看已然无边,可放在这星图之中,或许……不过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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