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第五十八日,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如墨。
林珩在医疗帐中守了最后一班夜,指尖轻轻拂过王老五褪去死气的额头
这个三天前还浑身溃烂发臭的汉子,此刻正发出平稳的鼾声。
陶碗底残存的青绿色霉汁在摇曳的油灯下泛着幽光,五名先锋队重伤员皆已转危为安。
老军医攥着记录药效的竹简的手还在发抖,仿佛握着的不是医案,而是神明赐下的天书。
“少将军,这‘霉药’…”
老军医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简直是夺天地造化!五条命,都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了!”
林珩凝视碗中浑浊的液体,眼神幽深。
这粗陋的原始青霉素,与记忆中实验室的结晶天差地别,
但在此刻,它就是希望之火。他沉声道:
“非是造化,是抗争。是从腐草绝境中,为自己争来的一线生机。”
晨光刺破瘴雾时,斥候李虎连滚带爬冲进营地,脸上混杂着疲惫与极度兴奋:
“找到了!少将军!赵将军!翻过前面那道山梁,是……是一片望不到头的沃土盆地!
有河有湖,直通大海!我们到了!真的到了岭南腹地了!”
当这支仅剩 一百三十七人(包括伤员和老弱)的队伍,
相互搀扶着,用尽最后力气攀上那道不高的山梁时,时间仿佛静止了。
云海在脚下翻涌,眼前豁然开朗。
广袤无垠的盆地如绿色巨毯铺向天际,大河如银练蜿蜒,注入远方碧蓝的湖泊,更远处,
海平面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黝黑的土地在朝阳下泛着油光,空气中弥漫着肥沃的生机。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随即,震天的嚎哭与欢呼猛地爆发出来!
近两个月的亡命奔徙,多少熟悉的面孔永远留在了路上——从咸阳城外的殊死挣扎,
到黑风隘的惨烈遭遇,再到南下途中瘴疠、伤病无情的吞噬……
出发时三百多人数,但一路减员,至此,十亭已去六七,仅余这一百三十七人!
每一个幸存者的背后,都踩着几位袍泽的尸骨。
断臂的周校尉跪倒在地,独臂疯狂捶打着泥土,哭声嘶哑:
“张黑子!李石头!你们看到了吗?我们到了!我们到地方了啊——!”
林珩任悲声如山洪倾泻,这是积压了太久的痛苦与委屈。
待情绪稍稍平复,他抓起一把脚下黝黑肥沃的泥土,跃上最高处的岩石。
泥土从他指缝间簌簌滑落。
“哭够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啜泣,
“哭够了,就看清楚!抓一把这土!闻一闻!这土能种出一年三熟的稻谷,能让我们的孩子再也不挨饿!”
他踢了踢岩层露出的黑色矿脉,“这山里藏着石炭(煤),
能燃起锻铁炼钢的炉火,能让我们冬天不受冻!”
他指向东南方水汽氤氲处,
“那海边,能晒出雪白的盐,能捕到吃不完的鱼虾!再看我们身后——”
他猛然北指,目光如刀,
“那道山梁,隔开的是视此地为绝境、不敢再深入的追兵!我们用命换来了什么?”
他猛地扯开衣襟,心口那道狰狞的箭疤在晨光下触目惊心:
“这一箭,是皇帝亲军‘影卫’的破甲弩!你们真以为,仅凭一个赵太尉,就能让边军伪装匈奴?
能让刑部一日定罪?能让影卫带着御赐毒酒,对我们这群‘已死之人’追剿千里,不死不休?!”
老药头猛地瘫软在地,他想起那些伤势中诡异的、御医房才可能有的毒药痕迹;
赵猛独眼骤缩,他忆起伏击现场弩箭上隐秘的皇家编号。
蛛丝马迹,在此刻被串联成惊天的真相。
“看明白了吗?” 林珩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彻骨的恨意与清醒,
“我们的仇人,从来不只是哪个权臣酷吏!
而是龙椅上那个猜忌功臣、纵容构陷、为绝后患连襁褓婴儿都不放过的独夫!
是那个造就了这天下无数冤屈、让忠良流血、百姓流泪的昏君和他腐朽的朝廷!”
人群死寂,唯有粗重的呼吸和拳头紧握的咯咯声。
压抑的怒火在每一双通红的眼睛里燃烧。
“所以,我们千辛万苦,付出这般惨重的代价,南迁至此,为的是什么?”
林珩挥刀削平沙石,用刀尖刻下血色的蓝图:
“一为 活命! 甩开追兵,以此地为屏障,赢得喘息之机!
二为 生机! 借此沃土暖冬,垦殖渔盐,积蓄力量,再不仰人鼻息!
三为 生息! 远离北地严寒,疗伤止痛,繁衍人口,延续血脉!
但最重要的是——” 他刀锋猛然劈向北方,发出刺耳的锐响,
“为 复仇!为 公道!为 重开这浑浊世道!”
他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悲愤的脸,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山谷之间: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八个字,石破天惊!如同一滴水,坠入了滚沸的油锅!
老兵们想起了古老传说中的呐喊,年轻士兵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那高高在上的皇帝,那作威作福的权贵,他们天生就该主宰一切吗?不!
“那皇位,本就是抢来的!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林珩的声音带着无可抗拒的力量,
“我们要用这岭南的沃土,种出比龙袍更金的稻谷!
要用这里的盐铁,积累起复国的资本!
要用三年时间,让死去的弟兄在九泉之下瞑目!不是杀几个爪牙了事,而是要——”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未来:
“砸碎那吃人的龙椅,建立一个让忠良得报、幼有所长、老有所终的新天!”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追随少将军!砸碎龙椅!开辟新天!”
狂热的呐喊震散了瘴气,点燃了每个人心中的燎原之火。
这一刻,他们不再是被迫南逃的残兵败将,他们是播撒新朝火种的开拓者,是旧世界的掘墓人!
夕阳将这一百三十七个身影拉得极长,如同投向广阔平原的一百三十七支利箭。
迁徙的终点,成为王朝掘墓的起点。
那一碗救命的霉汁,终将发酵成覆世的洪流;
而山下无垠的沃野,正在如血的晚霞中,静待这一百三十七点星火,燃成燎原之势.
第一卷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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