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隐星稀。
林珩独坐于实验棚中,就着一盏摇曳的油灯,在软皮上勾勒着燧发机构的改进草图。
棚外万籁俱寂,只有夏虫的鸣叫和远处湖泊轻微的浪涛声。
白日里的喧闹与狂喜已然沉淀,但一种更深沉的东西,似乎在这寂静的夜色中弥漫开来。
他放下炭笔,揉了揉眉心,决定出去巡查一番,看看新安置的众人是否安顿妥当。
晚风带着湖水的湿气,吹拂在脸上,略有凉意。
新建的村落静悄悄的,三十间砖房像沉默的卫士伫立在黑暗中,
大多数窗口都已没了灯火,想必一路劳顿的人们早已沉沉睡去。
林珩放轻脚步,沿着粗糙的碎石小径缓缓而行,
心中盘算着明日如何加快建房进度,如何调配更多人手去开采石料、烧制砖瓦。
然而,就在他走过第三排房屋时,
一阵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声响钻入了他的耳朵。
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捂住,却又顽强地从指缝间漏出来。
是哭声。
林珩的脚步顿住了。他凝神细听。
起初只是一两声孩童带着睡意的、模糊的呓语:
“爹爹……抱……” 随即,这呓语变成了清晰的、带着恐慌和委屈的哭喊:
“爹爹!我要爹爹!你答应给我捉小鸟的……爹爹你在哪儿啊……!”
这哭声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某个闸门。
紧接着,相邻的屋里传出了妇人低沉的、仿佛用被角死死堵住嘴也无法完全压抑的呜咽。
那哭声不是嚎啕,而是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的、破碎的抽气声,充满了绝望和无法言说的痛苦。
她在哭她的丈夫,那个可能永远留在北地雪原或是南下某条无名山路上的男人。
然后,是老人苍老的、带着痰音的抽泣,一声接着一声,
仿佛连气都喘不过来,那里面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剜心之痛,是一个家庭顶梁柱崩塌后的天塌地陷。
一家,两家,三家……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扩散开来。
越来越多的哭声加入了这夜的黑色的合唱。
孩子的啼哭寻找着父亲,妻子的啜泣呼唤着丈夫,老人的哀泣悼念着儿子。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并不响亮,却比任何战场上的厮杀更令人心悸。
它们像无数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入林珩的耳中,刺进他的心里。
他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
白日的欢庆团聚,此刻显露出它残酷的另一面。
归来的人找到了亲人,是喜;
而那些没有等到亲人归来的人,他们面对的,是希望彻底破灭后,血淋淋的现实。
他们的丈夫、儿子、父亲,没有等到这一天,他们永远留在了那条漫长而血腥的逃亡路上,尸骨无存。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钝痛猛地撞击着林珩的胸口,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仿佛能看到黑暗中那些蜷缩在陌生屋檐下的身影,那些被泪水浸湿的枕头,那些空洞而绝望的眼神。
是他,是他林珩,带着他们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虽然是为了求生,虽然是为了更大的目标,但那些逝去的生命,是真真切切地消失了。
原主记忆中对那些牺牲将士的模糊印象,此刻与眼前这些具象的、撕心裂肺的哭声重合,变得无比清晰、无比沉重。
“若非我当初决意南迁……他们或许……”
“若我能计划得更周详一些,是否就能少死几个人?”
“若我能力再强一些,是否能护得所有人周全?”
自责、愧疚、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抬头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那里埋葬着无数忠诚的魂魄。
他握紧了双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让他从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中稍稍挣脱。
不,现在不是沉溺于自责的时候。
这些哭声,是牺牲的证明,是血债的控诉。
每一滴眼泪,都在他肩上增加一份重量,一份必须由他来承担的重量。
他不仅要带领活着的人活下去,更要为死去的人讨回公道!
那个高踞庙堂、视人命如草芥的昏君,那个构陷忠良、一手制造了这无数悲剧的朝廷,必须付出代价!
这哭声,是鞭策,是警钟,更是绝不能忘却的仇恨!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夜晚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压下了翻腾的心绪。
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他转身,不再回避那些哭声,而是迈着更稳重的步伐,继续他的巡查。
他走过每一间传出悲声的房屋,像是在无声地承诺,又像是在默默地立誓。
回到实验棚,油灯依旧摇曳。但此刻,林珩的心境已截然不同。
他看向桌上那几块燧石、硫黄和硝石样本,目光灼灼,仿佛能点燃它们。
他拿起炭笔,不再勾勒草图,而是快速写下几行字:
“一、明日即刻统计所有未归将士名单,立碑刻名,永世铭记。
二、加速建房,须使逝者家眷优先得安居。
三、火药配比试验,提前!复仇之刃,需更快磨利!”
夜更深了,远处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或许是哭累了睡去,或许是将悲痛更深地埋藏了起来。
但林珩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这片土地,不仅承载着生的希望,也浸透了死的哀伤。
而他,将背负着这一切,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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