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沪西的晨雾还没散,带着黄浦江水汽的凉意裹着青石板路的潮气,在大街小巷里弥漫。雾是乳白的,浓得化不开,沾在临街铺子的雕花门楣上,凝成一颗颗细小的水珠,顺着木缝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晕出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往日这个时辰,只有扫街的清道夫拖着竹扫帚“沙沙”作响,竹枝划过石板,带起细碎的尘埃,还有赶早市的小贩挑着担子,扁担压得咯吱响,脚步匆匆地往菜场赶,可今天,一阵急促的报童叫卖声,像平地惊雷似的划破了寂静,炸得整条街都醒了。
“号外号外!龙兴社横行霸道,砸商铺殴老人!”
“沪西商盟遭恶意报复,福兴杂货铺惨被洗劫!”
“人证物证俱全,雷哥亲口下令行凶!”
报童的嗓子喊得沙哑,却透着一股豁出去的劲道,尖脆的童声穿透薄雾,一声声撞进临街铺子的门板缝里,撞在还没睡醒的窗棂上。原本还关着门的商户,纷纷“吱呀”一声拉开门板,门轴转动的声响里,带着睡眼惺忪的困意。掌柜们顾不得揉眼睛,有的趿着布鞋,有的披着棉袄,手里攥着几个冰凉的铜板,急急地朝报童招手:“给我来一份!”“我要两份!快!”
报童的竹筐里,一叠叠还带着油墨清香的《沪西晚报》被抢得飞快。纸张是糙的,却印得格外清晰,头版头条的位置,赫然印着福兴杂货铺被砸后的惨状——满地狼藉的碎瓷片,是王伯珍藏了半辈子的青花瓷碗摔的,瓷片上的缠枝莲纹还看得真切;翻倒在地的红木柜台,边角磕出了一个大豁口,柜面上原本摆着的算盘、账本,散了一地,墨汁泼在账本上,晕开一片黑渍;被踩得面目全非的“诚信为本”牌匾,是王伯父亲传下来的,黑檀木的底子,烫金的字,如今金箔剥落,木板上的鞋印又深又脏,像是一个个嘲讽的巴掌。照片拍得触目惊心,连木板缝隙里嵌着的泥沙都清晰可见。
旁边配着的,是龙兴社打手的半身照,领头汉子脸上的刀疤像条蜈蚣,从眉骨一直划到下颌,狰狞得吓人,他手里还拎着一根木棍,棍头沾着点点暗红的血迹。更刺眼的是那块刻着青龙纹和斜痕的黑铁腰牌特写,纹路分明,青龙的眼睛凸着,像是要择人而噬。再往下,是几页按了红手印的证词复印件,字迹工整,连证人的籍贯、职业都写得一清二楚——有隔壁米铺的李掌柜,有斜对面裁缝铺的张师傅,还有夜里路过的拉车夫。最底下,一行加粗的黑体字格外醒目,墨色浓得像化不开的恨:租界商户何辜?龙兴社恶行昭彰,巡捕房岂能坐视不理?
一时间,沪西街头炸开了锅。
街口的“一品香”茶馆刚卸下门板,檀香混着水汽的味道飘出来,就涌进来一群人,手里捏着还带着余温的报纸,袖口沾着晨雾的湿气,唾沫横飞地议论着。一个穿藏青长衫的账房先生,鼻梁上架着一副断了腿的老花镜,用绳子拴着挂在耳朵上,他拍着桌子,气得脸红脖子粗,手里的算盘珠子都被震得“噼里啪啦”响,掉了两颗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到别人脚边:“早就知道龙兴社不是好东西!仗着有巡捕房撑腰,收保护费比收税还勤,抢地盘比抢亲还急,横行霸道!”他指着报纸上王伯额头青肿的照片,老人的眼角还挂着一滴未干的泪,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看得人心头发紧,账房先生的声音都发颤:“王伯那老头,在沪西开了一辈子杂货铺,老实本分,连只鸡都不敢杀,就因为加入了商盟,不肯交那份冤枉的‘孝敬钱’,就被打成这样,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看你看!这里还有录音!”一个膀大腰圆的码头搬运工,黝黑的脸上泛着油光,手里的报纸被他攥得皱巴巴的,黝黑的手指点着报纸上的小字,嗓门大得能掀翻屋顶的瓦片,“雷哥亲口说要砸铺子,还要烧别家!说什么‘出了事我担着’,这证据,铁证如山啊!”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荷包,摸出一根烟卷,却忘了点火,就那么叼在嘴里,气得直磨牙。
“巡捕房呢?”一个卖布的老板娘抱着胳膊,身上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指上还沾着线头,她冷哼一声,眼里满是鄙夷,唾沫星子溅在面前的茶碗里,荡起一圈涟漪,“平时收保护费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敲锣打鼓地来,穿得人模狗样,现在出了事,怎么哑巴了?”她顿了顿,往地上啐了一口,“我看啊,他们就是一伙的!穿一条裤子的贼!”
议论声像潮水似的,从茶馆漫到街头,又从街头漫到租界的各个角落。买了报纸的商户,有的气得直跺脚,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有的悄悄抹眼泪,用袖口擦着眼角,怕被别人看见;还有的聚在街角,手里攥着报纸,指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神里的恐惧渐渐变成了愤怒,像火苗一样,越烧越旺。几个原本犹豫要不要退出商盟的米铺老板,看着报纸上的字字句句,看着王伯那苍老而委屈的脸,咬了咬牙,把刚写好的退盟申请揉成了一团,狠狠地扔进了垃圾桶,纸团撞在桶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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