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立皇后的旨意颁下不过三日，长春宫的门槛几乎要被前来道贺的命妇踏平了。
陈月仪以“孕期需静养”为由，大多推了，只单单宣了母亲柳氏进宫。
柳氏是晌午时分进宫的，穿着一品诰命夫人的吉服，鸦青色的缎子上绣着繁复的雀鸟图案，头发梳得精致，戴着整套的赤金头面，显得既庄重又不失身份。
她由宫人引着，穿过层层宫门，一路目不斜视，直到踏入长春宫那暖香融融的正殿，见到端坐在上首的身着杏黄底绣彩凤凌云纹的宫装，头戴朝阳五凤挂珠钗，环佩璆然，比之前中更显雍容明媚，只是那眼底深处强压的激动与孺慕，与在家时一般无二的女儿时，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查地松弛下来。
“臣妇参见婉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柳氏依着规矩便要行礼。
陈月仪早已起身，快步上前扶住她，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女儿家的娇嗔：“母亲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没有外人。”
她扶着柳氏在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扶手椅上坐下，自己则挨着她坐在一旁的绣墩上，挥手屏退了左右，只留云岫一人在门口守着。
殿内一时静下来，只剩下角落铜兽香炉里袅袅升起的苏合香。
柳氏仔细端详着女儿，见她气色红润，眉眼间虽有些孕中的慵懒，但眸光清亮，神采奕奕，心下稍安。
她伸手替陈月仪理了理鬓角并不存在的乱发，语气里满是心疼：“瞧着是瘦了些，可是害喜厉害？如今不同往日，你身子最要紧。”
陈月仪顺势握住母亲的手，那双手虽保养得宜，却也能摸出岁月的痕迹。
她笑了笑，带着点赧然：“还好，就是闻不得油腻，比怀晟儿那时折腾些。母亲放心，太医日日请脉，说胎气很稳。”
“稳就好，稳就好。”
柳氏连连点头，压低了声音，“你父亲接到旨意，欢喜得一夜没睡踏实，在书房里踱了半宿的步。
咱们陈家……总算是等到这一天了。”
她话里有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陈月仪如何听不出来？
她握着母亲的手紧了紧，脸上那点小女儿的娇态慢慢敛去，换上了一种柳氏熟悉的、属于贵妃的沉静神色。
“母亲，”她声音轻轻的，却字字清晰，“父亲欢喜，女儿知道。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谨慎。树大招风的道理，父亲比女儿更懂。”
柳氏叹了口气：“可不是嘛。你父亲也是这么说。如今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陈家，就等着抓错处呢。”
她想起朝堂上的风波，眉头微蹙，“前儿个朝会上，那位左都御史……可是给你和陛下添了好大的堵。”
陈月仪面上不露分毫，只拿起茶几上的温热的桂圆茶，递给母亲一盏，自己也慢悠悠地呷了一口。
“左都御史……”她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盏壁上轻轻划着，“他是都察院的老人了，门生故旧不少，一向以‘清流’自居。他这次跳出来，倒不全是为了他那还在禁足的女儿出头。”
柳氏不解：“不是为了德妃？那为何……”
“德妃失德被禁足，他宋家脸上无光。他此刻站出来，顶着压力反对立后，在外人看来，是‘忠直敢谏’，是不畏权势，正好能挽回些他们宋家的名声。”
陈月仪语气平淡，像是在分析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再者，他确实怕。怕女儿一旦正位中宫，陈家势大，他们这些所谓的‘清流’就再难有立足之地了。”
柳氏恍然，随即愤愤：“他自己女儿不争气，倒来挡你的路！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陈月仪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母亲，生气无用。宋石泉此举，虽惹得陛下不悦，但在那些看不惯咱们陈家的官员眼里，他却是敢说话的‘忠臣’。
若我们此刻与他针锋相对，反倒落了下乘，显得我们陈家仗势欺人，容不得不同声音。”
柳氏看着女儿沉静的侧脸，忽然觉得女儿入宫这些年，变化太大了。
从前在家时，虽也聪慧，却还有些少女的跳脱，如今这通身的气度，这深谋远虑的心思，早已不是她能完全看透的了。
“那……难道就由着他这么败坏你的名声？他说的那些话，什么外戚专权，听着就诛心！”
柳氏仍是意难平。
“由着他？”
陈月仪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算计，“自然不能由着他。只是，我们不能自己动手。”
她微微倾身，向柳氏靠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她们母女二人能听见：“母亲，你回去告诉父亲，宋石泉这把‘忠臣’的骨头，咱们得帮他‘扬名’。”
柳氏一愣：“扬名？”
“对，扬名。”
陈月仪眸光闪动，“他不是自诩清流，门生故旧遍布都察院和六部吗？让父亲寻几个可靠又不那么起眼的御史、给事中，不必提立后之事，只盯着宋石泉本人，还有他那些得意门生、姻亲故旧去查。”
她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这世上，哪有真正一尘不染的官？就算他宋石泉自己勉强算得上清廉，难道他那些门生、亲戚，个个都是海瑞、包拯不成？总能找到些错处的。
比如，纵容族人在家乡兼并田地，比如，他的哪个门生收受了地方官的冰敬炭敬，再比如，他的姻亲借着他的名头在外头包揽讼词……不拘大小，只要有那么一两件实证，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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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海瑞——明朝的清官
包拯——北宋的清官
——冰敬和炭敬是古代官场中以夏季降温和冬季取暖为名义的行贿行为的雅称?，本质上是地方官员向京官输送利益的变相贿赂手段，起源于明代并在清代成为制度化陋规。（来自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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