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将盘旋在心头最大的隐忧说了出来。
他爱陈月仪，也想立他们的儿子为太子，但他首先是一国之君，必须为江山社稷考虑。
他怕自己若早早立了泽晟，陈相一党会借此机会进一步揽权，待到晟儿登基，皇权旁落，那便是他沈彦之的罪过了。他并非不信任皇后，而是对权力本身，以及围绕权力滋生的野心，抱有深刻的警惕。
太后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意外之色。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沈彦之的手背，那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皇帝，你的顾虑，哀家明白。”
太后的声音沉稳而清晰，“为君者，虑事当远，防微杜渐是对的。陈相……确实位高权重，在朝中经营多年。但是，”她话锋一转，目光慈和却锐利地看着沈彦之，“你要分清主次，看清人心。你担心的，究竟是陈相这个人，还是‘外戚干政’这个可能？”
沈彦之微微一怔，看向太后。
太后继续道，语气愈发恳切：“陈相有能力，也有权势，这是事实。但他对朝廷，对你，是否怀有异心？这些年来，他可曾做过什么结党营私、动摇国本之事？哀家冷眼瞧着，他或许有些揽权，有些为家族计，但大体上，还是守着臣子的本分的。此其一。”
“其二，也是最要紧的，你要看的是皇后，是你的晟儿。”
太后语气加重了些，脑海中浮现出陈月仪教导泽晟时，那温柔中带着严格的模样，
“月仪那孩子，她的品性，哀家信得过。”
她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她聪慧，但懂得分寸；她有手段，但心地不坏，对你是真心实意的好。你看她教导晟儿，可曾一味骄纵？可曾灌输些争权夺利的心思？没有。她教晟儿的是孝道，是仁爱，是兄弟和睦。一个能教出懂得‘孝悌’之心的孩子的母亲，她自身的格局，就不会局限于一时一族的私利。”
太后心里清楚，陈月仪的“柔弱”是保护色，她的“孝顺”是真心夹杂着策略，但正是这种复杂和清醒，让她觉得，这个皇后是能看清大局、知道什么该争什么不该争的。一个有格局、懂隐忍的母亲，教出来的孩子，差不到哪里去。
太后的话语如涓涓细流，一点点涤荡着沈彦之心头的迷雾。
“你担心晟儿年幼，易受外家影响。可正因为他年幼，你才有更多的时间去亲自教导他，去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你可以让他明白，何为君，何为臣；
何为天下公器，何为外戚私利。你可以亲自为他挑选肱骨之臣，平衡朝堂势力。
皇帝，你如今春秋鼎盛，有的是时间将一个懵懂稚童，培养成一个明辨是非、懂得制衡、不纵外戚的成熟君主。这难道不比立一个年长却已定型的皇子，拥有更多的可能和掌控吗？”
沈彦之的眼神随着太后的话语，逐渐变得清明起来。太后的分析，句句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将他那些纠结缠绕的思绪，一一理顺。
“至于陈相……”太后微微一笑，带着一丝历经世事的淡然，“你若实在不放心，将来有的是法子。可以在立储之后，慢慢擢升一些寒门子弟或与陈家无甚瓜葛的能臣，分其权柄；
可以在合适的时机，恩威并施，让他体面地荣休；
甚至可以等晟儿再大些，亲自将这些道理、这些制衡之术教给他。
一个明智的君主，自然懂得如何驾驭臣下，包括自己的外祖父。
你现在若因忌惮外戚而犹豫立嫡，反倒是因噎废食，寒了皇后和晟儿的心，也可能让朝中那些真正别有用心之人，觉得有机可乘。”
太后最后语重心长地说道：“皇帝，你是天子，也是父亲，更是丈夫。国事、家事，有时难免交织。但你要记住，你的心意最重要。
你爱皇后，疼爱晟儿，这便是最大的道理。其他的困难，都是可以想法子解决的技术问题，而不是动摇根本的原则问题。
别让未来的、可能的担忧，束缚了你当下的决断。相信你的妻子，相信你的儿子，更要相信你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和时间，安排好这一切。”
一番长谈，推心置腹，入情入理。
殿内的烛火噼啪轻响，香气袅袅。沈彦之久久不语，但紧蹙的眉宇已彻底舒展开来，眼中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与决断。他起身，对着太后深深一揖：“儿子……谢母后教诲。母后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儿子知道该如何做了。”
太后欣慰地笑了，抬手虚扶了他一把：“快起来吧。哀家老了，也就是在旁边帮你理理思绪。最终的主意，还得你自己拿。无论你作何决定，哀家都支持你。”
她看着皇帝的神色，知道他心里那杆秤，已经偏向了凤阳宫。这样也好，于礼法，于情分，于朝局长远，或许这都是最好的选择。至于陈相……
太后眯了眯眼，只要皇后一直这么清醒明白，陈相那边，翻不出太大的浪花。
她相信那个看似柔弱的儿媳，有这个本事平衡好娘家和皇室的关系。
沈彦之直起身，感觉肩头的重担似乎轻了不少。
他看着慈祥的太后，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位养母太后，多年来给予他的支持与智慧，丝毫不亚于亲生母亲。
“天色不早了，母后早些安歇，儿子改日再来看您。”
“好，去吧。也别熬太晚，保重龙体。”
看着沈彦之离去的背影，太后轻轻舒了口气，重新拿起那柄玉如意，目光悠远。
她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就看皇帝自己的决断，以及……那深宫之中，各人的造化了。
她相信，以皇帝的智慧和皇后的聪慧，应该能走出一条稳妥的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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