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卡尔声音低下来,“帕维莱宁教授的褐煤液化研究,需要高压反应釜。瑞典ASEA公司有五十大气压的设备,但需要特别许可。查尔斯先生要想办法弄到,至少是设计图,我们自己造。这个技术比镍钢更重要,是未来。”
“五十大气压……”利萨宁倒吸一口凉气,“现在教授用的才三十大气压,已经够危险了。五十大气压,设备一旦爆炸……”
“所以要小心,但要尝试。”卡尔坚定地说,“芬兰缺油,褐煤是我们最大的能源。如果能液化成功,我们就有自己的燃料,不用完全依赖进口。这是战略技术,必须突破。”
伊万沉默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敲击,节奏缓慢而沉重。办公室里烟雾更浓了,煤油灯的光在烟雾中晕开,将每个人的脸照得朦胧而不真实。
“两个月,”伊万最终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我们用两个月时间,一边应付俄国人,一边偷偷发展。这是在走钢丝,一步踏空,全盘皆输。”
“但我们有的选吗?”曼纳海姆反问,年轻的脸上是超越年龄的沉重,“议会里,特别税法通过了,海关监察处设立了,博布里科夫总督的权力越来越大。合法斗争的空间越来越小。如果我们在工业上也守不住,芬兰就真的完了。我们会变成一个纯粹的原料供应地和产品销售地,永远翻不了身。”
“所以必须守住。”卡尔握紧拳头,“不只是为了钢厂,为了查尔斯先生,是为了所有在芬兰工厂里干活的人,为了那些指望工业发展能带来好日子的人。我们守的不是技术,是希望。”
安德森师傅重重拍了下桌子,震得烟灰缸跳起来:“说得好!老子干了四十年,看过太多厂子倒掉,太多人失业。伊瓦洛钢厂不能倒!技术不能丢!卡尔,你说怎么做,老子就怎么做!明天我就去会会那个什么秃鹫教授,看是他的本子厉害,还是老子的眼睛厉害!”
老人的话带着粗粝的力量,让沉闷的办公室有了些生气。伊万苦笑:“安德森,你悠着点,别演过头。”
“放心,老子心里有数。”安德森咧嘴,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不就是演戏嘛,老子年轻时在镇上剧团跑过龙套,会着呢!”
气氛稍微轻松了些。利萨宁开始详细规划数据的“分层”方案,哪些数据可以给,哪些要模糊,哪些要错误但合理。曼纳海姆记录下需要查尔斯协调的事项——不合格镍铁的调运,ASEA公司设备的打听,瑞典那边可能的帮助。
卡尔则思考明天具体的应对。瓦西里耶夫会问什么问题,会注意哪些细节,如何回答才能既满足他又保留关键。他想起了索科洛夫给的地址,那个私人通信的可能。也许,在俄国人内部,也有可以利用的矛盾。
窗外传来钟声,晚上十点了。会议该结束了。众人起身,准备离开。伊万叫住卡尔:“卡尔,你留一下。”
其他人离开后,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人。伊万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盒,打开,里面是半盒雪茄。他递给卡尔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烟雾升腾,在灯光中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卡尔,你今年二十八了,对吧?”伊万吐出一口烟。
“是,厂长。”
“我二十八岁时,刚从圣彼得堡的矿业学院毕业,被分配到乌拉尔的一家炼铜厂当技术员。”伊万望着烟雾,眼神遥远,“那时我觉得,技术能改变一切。只要我们造出更好的机器,炼出更好的金属,国家就会强大,人民就会幸福。”
他苦笑:“后来我明白了,技术只是工具。工具在谁手里,用来做什么,才是关键。在俄国人手里,技术是统治的工具,是榨取的工具。在我们手里,技术是生存的工具,是希望的工具。但工具本身,没有善恶。”
“您想说什么,厂长?”
伊万看着卡尔,眼睛在烟雾后显得疲惫而苍老:“我想说,你现在做的,不只是技术工作,是政治工作。你在用技术当武器,在打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这场战争,比真刀真枪更危险,因为敌人藏在笑容后面,杀机藏在文件里面。”
他顿了顿:“你还年轻,有才华,在瑞典有前途。索尔伯格厂长欣赏你,如果你愿意,可以去瑞典,去德国,有更好的发展。留在这里,太危险。彼得主任被抓了,你也知道。下一个可能是你,是我,是任何他们觉得碍事的人。”
卡尔沉默地抽着雪茄。烟草的辛辣在肺里打转,带来轻微的眩晕。他想起哥德堡港惊险的那一刻,想起波罗的海上的风浪,想起图尔库港的接应和警告。是的,危险,随时可能降临。
“厂长,您为什么不走?”他反问。
伊万愣住了,然后笑了,笑得很苦:“我?我五十五了,在钢厂干了三十年。这里是我的命,走不了。而且……我儿子在厂里当锻工,孙子刚出生。我能走哪去?”
“我也走不了。”卡尔掐灭雪茄,烟头在烟灰缸里捻出一个小坑,“我的父亲是铁匠,我从小在铁匠铺长大,看惯了炉火,闻惯了铁味。后来学冶金,进钢厂,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命。芬兰的工业需要人,需要年轻人留下来,建设它,保护它。如果我走了,那些比我更年轻的人怎么办?那些指望钢厂吃饭的家庭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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