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日下午两点,伊瓦洛钢厂平炉车间。第九炉镍钢的化验结果出来了,性能“勉强合格”——屈服强度比标准低百分之五,延伸率刚好达标,低温韧性在及格线上。这是卡尔和利萨宁精心控制的结果,既不让俄国人觉得太差而怀疑他们根本没技术,也不让他们觉得太好而认为芬兰人藏了太多。
瓦西里耶夫教授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他站在车间里,对着化验单皱眉,用俄语快速地和助手说着什么,语气严厉。两个第三厅的“观察员”站在旁边,面无表情,但眼睛在车间里扫视,像在寻找什么破绽。
卡尔站在稍远的地方,手里拿着自己的记录本,看似在记录什么,实际在观察瓦西里耶夫的反应。安德森老师傅在他旁边,假装擦拭工具,但耳朵竖着。
“这个数据,”瓦西里耶夫终于转向卡尔,用芬兰语说,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稳定。第八炉钢的性能比这好,第九炉就差。问题出在哪里?”
“原料批次不稳定,教授。”卡尔按照准备好的说辞回答,“这批镍铁含镍量波动大,我们检测过了,在百分之一点八到百分之二点四之间。而且焦炭湿度高,影响了炉温控制。这些在记录里都有注明。”
“原料不稳定,是管理问题!”瓦西里耶夫提高了声音,“帝国海军要的是稳定的、可靠的炮管钢,不是时好时坏的次品!你们必须解决原料问题,否则工艺再好也没用!”
“是,教授。我们已经联系了新的镍铁供应商,下一批原料会更好。”卡尔说,心里想,下一批“更好的原料”永远不会到,因为那批不合格镍铁是故意调来的。
瓦西里耶夫盯着卡尔看了几秒,然后说:“第十炉钢,我亲自监督,从原料检测开始。每一批原料,都要我的助手检测认可,才能用。每一道工序,都要我的人记录。我要看到,在完全控制条件下,你们能做出什么水平的钢。”
这是要全面接管了。卡尔心里一沉,但表情平静:“好的,教授。我这就安排。”
瓦西里耶夫带着人离开车间,去原料仓库了。车间里只剩下芬兰人。工人们都停下手中的活,看向卡尔,眼神里是担忧和愤怒。他们知道,俄国人越来越过分了,从旁观到操作,从操作到监督,下一步,就是直接接管了。
安德森师傅啐了一口,压低声音:“狗娘养的,得寸进尺!再这么下去,这钢厂就姓俄不姓芬了!”
“安德森师傅,小声点。”卡尔示意他看车间门口——一个俄国助手站在那里,假装在看设备,实际在听。
安德森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卡尔走到平炉前,炉子还热着,昨天炼的钢锭在模具里冷却,暗红色的表面正在变暗。他伸手触摸炉壁,温热传来,像这个国家工业微弱但真实的心跳。
“卡尔工程师。”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卡尔转身,是老锻工维塔宁。他六十五岁了,本该退休,但因为技术好,被厂里返聘,专门负责关键锻件的加工。他是钢厂里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工人,经历过芬兰工业最艰难的时期。此刻,老人腰背佝偻,脸上深刻的皱纹在车间昏暗的光线下像刀刻的,但眼睛依然清澈。
“维塔宁师傅,有什么事吗?”卡尔问。
维塔宁看了看车间门口的俄国助手,示意卡尔走到更远的角落。那里堆着些废料,机器噪音大,说话不容易被听见。
“卡尔工程师,我有个事,想跟你说说。”维塔宁的声音苍老,但很稳,“关于俄国人,关于咱们的钢。”
卡尔点头,等着。维塔宁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金属片,大小形状不一,有的已经锈蚀,但能看出是钢片。他拿起一块,递给卡尔。
“你看看这个。”
卡尔接过。钢片很旧了,边缘不齐,像是从什么机器上拆下来的。表面有锈,但打磨一下,能看到金属的光泽。他用手掂了掂,重量、质感,都和普通钢不一样。
“这是……”
“四十年前的钢。”维塔宁说,眼神变得遥远,“我二十五岁时,在赫尔辛基的一家小机械厂当学徒。那时芬兰还没有自己的钢厂,所有的钢都从瑞典、德国、俄国进口。进口的钢贵,而且经常断货。有一次,厂里接了个急活,要给一艘货船加工传动轴,需要特种钢,但进口的没到。老板急得团团转,说要是交不了货,厂子就得关门,我们全都得失业。”
他拿起另一块钢片:“那时厂里有个老铁匠,叫马蒂,六十多岁了,话不多,但手艺是祖传的。他找到老板,说他能试试,用土法子炼钢。老板不信,但没别的办法,就让他试。马蒂师傅在厂子后院搭了个小炉子,用废铁、木炭、一些奇怪的矿石,鼓捣了三天三夜,炼出了一炉钢。就是这种。”
卡尔仔细看手里的钢片。虽然粗糙,虽然杂质多,但确实是钢,而且性能似乎不差。
“后来呢?”卡尔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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