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大厅里残存的希望。实业派席位,议员们脸色惨白。亲俄派那边,有些人也露出不安——这种赤裸裸的干预,太粗暴,连他们都觉得难堪。
科尔霍宁缓缓站起身。老人扶着椅背,腰背佝偻,但声音出奇地平静:“观察员阁下,如果帝国坚持原样通过,不允修正,那么请允许我问一个问题:这样的法案通过后,芬兰人宣誓效忠,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恐惧?如果是出于恐惧,那么效忠有意义吗?能持久吗?”
副官盯着科尔霍宁,沉默了几秒,然后说:“那是芬兰人自己的事。帝国的要求很简单:宣誓,效忠。至于真心还是恐惧,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这话太赤裸了。大厅里一片死寂。连亲俄派那边,都有人低下头,不敢看周围的目光。恐惧政治,这是最原始的统治方式,也是最脆弱的。当权者可以说“不重要”,但被统治者心里,会留下永恒的伤疤。
议长敲木槌,但手在抖:“现在……现在休会十分钟。请各位议员……冷静一下。”
人群涌出大厅。走廊里,议论声像沸腾的水。曼纳海姆被记者围住,但他一言不发,推开人群,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科尔霍宁跟过来,老人的脸在昏暗的走廊光线下像一张风干的羊皮纸。
“他们……他们连最后的脸面都不要了。”科尔霍宁的声音嘶哑,“直接说‘恐惧不重要’。这是……这是宣判芬兰的死刑。”
“还没到那一步。”曼纳海姆扶着老人,感到他的手在抖,冰凉,“我们还有牌。如果法案强行通过,我们可以集体辞职,让议会瘫痪。或者,发动实业界抵制,让经济受影响。他们可以强迫我们宣誓,但不能强迫我们真心合作。”
“没用的。”科尔霍宁摇头,“他们可以解散议会,可以任命听话的人,可以直接统治。孩子,你不懂帝国的力量。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有抵抗都是螳臂当车。”
“那我们就做螳螂。”曼纳海姆的声音坚定起来,“螳螂挡车,是不自量力。但螳螂举起手臂的那一刻,是在说:我不怕。哪怕被碾碎,我也要举起手臂。芬兰人需要看到这个,需要知道,有人在不自量力地抵抗。今天一只螳螂,明天十只,后天一百只。总有一天,车会被迫停下,或者绕道。”
老人看着曼纳海姆,浑浊的眼睛里有泪光闪动。他拍拍年轻议员的手背,动作很轻,像在告别。
休会结束,议员们重新入座。气氛完全变了,之前的辩论激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认命般的寂静。所有人都知道,结果已定,过程只是形式。
议长宣布继续表决。一条条修正案被提出,但不再有激烈辩论,只有机械的举手、计数、宣布。十三条修正案,只有三条获得通过,其他都被否决。通过的三条,也是无关痛痒的——比如把“立即生效”改成“公布后三十日生效”,把“全体官员”明确为“各级行政官员”。
曼纳海姆没有再发言。他坐在座位上,看着这一切,心里一片冰凉。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去参观图尔库城堡,那里有一面墙,墙上刻着历代芬兰统治者的名字,从瑞典国王到俄国沙皇。父亲说:看,统治者来来去去,但墙还在,土地还在,人民还在。
是的,人民还在。法案可以通过,宣誓可以强迫,但人心,强迫不了。今天在议会里失去的,会在别处生长;今天被压抑的,会在明天爆发。只要人还在,希望就在。
最后,对《效忠法案》整体表决。议长声音干涩:“赞成法案通过的议员,请举手。”
亲俄派全部举手,中间派大部分举手,连一些实业派的动摇者也举手了。曼纳海姆数了数,超过四十票。
“反对的,请举手。”
曼纳海姆举手。科尔霍宁举手。实业派剩下的二十几人举手。一共二十三票。
“弃权的,请举手。”
两人举手。
“表决结果:赞成四十二票,反对二十三票,弃权两票。法案获得通过。”议长的木槌落下,声音沉闷,像棺材盖合上的声音。
大厅里一片死寂。没有人欢呼,没有人鼓掌,只有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旁听席上,有人开始哭泣,声音压抑,但清晰。记者们低头记录,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绝望的叹息。
俄国副官站起身,微微点头,离开观察席。他的任务完成了。伊格纳季耶夫坐在座位上,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亲俄派的其他议员,有些人如释重负,有些人表情复杂。
曼纳海姆坐在座位上,没有动。他看着讲台上那份法案,看着上面那些冰冷的文字,感觉它们在眼前模糊,变形,像一堵墙,一堵正在落下的、把芬兰关起来的铁墙。
但墙可以落下,也可以被推倒。今天推不倒,明天推;明天推不倒,后天推。一代人推不倒,就两代人,三代人。只要墙下的人不死心,墙就永远不是终点,只是路上的障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