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的时候,他们回到了那间破败得像临时搭建起来的屋子。
空气里浮着一股潮湿的水泥味,像死气沉沉的水池久未翻搅,黏着鼻腔。走廊深处的灯泡又坏了,昏黄的光亮透过对门邻居家的猫眼斜斜洒出,照在锈迹斑斑的铁门上,只能勉强辨认出门牌号上斑驳的数字。
安迪一手拉着莉莉,一手拎着装着作业本的破旧书包,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在踩进某个埋满地雷的区域。他们不敢太大声,说话也只是用眼神交换情绪。母亲的情绪向来阴晴不定,万一她正在“休息”,任何一点响动都有可能成为引爆的导火索。
门是虚掩的,说明家里有人。
安迪轻轻推开门。屋里一片灰暗,唯一的光源是客厅电视屏幕泛出的青蓝色微光,像病人眼中混浊的白翳。那张沙发就在电视机前,母亲靠在那里,姿势仿佛已经维持了好几个小时。
她没有回头,声音却早早迎了上来:
“去把饭做了。”
语调冷淡,不容抗拒,就像唤一个趁手的工具。
安迪没说话,只是轻轻把莉莉往屋里推了一把,自己放下书包,蹑手蹑脚地走向厨房。他知道多说一个字都可能惹来反感。
莉莉站在玄关,低头看着鞋尖上的泥印,心跳急促得像被人用手捏着。她在原地犹豫了几秒,终究还是鼓起勇气朝母亲走去,声音细得像纸被撕裂的声音:
“妈妈,我今天在学校……”
她没说完。
母亲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写着赤裸裸的不耐烦:
“我不是说过了吗?”
莉莉顿住了,仿佛被那道目光抽了一鞭,话语一下子哽在喉咙里。母亲抬手按着太阳穴,像是在克制,但声音却瞬间拔高:
“我已经够累了,不想听你那些有的没的。学校的事老师会处理。你要是被人欺负,那就是你自己有问题。别来烦我,听见没有?”
她说完便重新把目光移回电视屏幕,像是再看一眼莉莉都会浪费她的力气。
莉莉僵在那里,像个被遗忘的影子。
她原本就缩小了的身形此刻更显局促,泪意再次涌上眼眶,却努力睁大眼睛,不让它们掉下来。
她悄悄看了厨房一眼,想去找安迪说说话。但安迪正背对着她,忙着淘米、切菜。厨房灯泡昏黄,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像是负着一副沉重的担子。锅里的油已经开始冒烟,灶台上发出噼啪声响。
又是这样。
莉莉咬了咬唇,终究还是没叫他。
她转身钻进卧室,在那张靠墙的小床上蜷缩起来。床单是一块洗旧了的蓝色格子布,泛着陈年汗味和潮气,枕头一角破了,露出里头扁扁的填充物。她把自己埋进被褥深处,像是只失温的小兽。
不哭,不能哭。
可是——眼泪终究像背叛一样,毫无预兆地流了出来,浸湿了她的脸颊和枕头。
她不想再被说“脆弱”、“麻烦”、“烦人”。
可她真的、真的很难受。
那群人为什么要那么对她?
为什么肯特夫人也说那是“她自己的问题”?
为什么连妈妈都不肯听她把一句话说完?
莉莉的指节紧紧攥着被角,牙齿咬着下唇,眼泪默默落下,顺着脸颊滴进棉被里。
她甚至开始后悔跟主任讲那些话。如果没有说,如果她就那样忍着,是不是就不会连累安迪一起挨骂了?
——
厨房里,安迪刚刚把米煮上,正打算炒蛋,座机突然响了起来。那是他们家老旧的座机电话,声音刺耳,在沉闷的屋子里像敲钟一样炸开。
他下意识看向客厅。母亲坐着不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手臂一挥,冷冷丢出一句:
“接。”
安迪擦干手,小跑过去拿起电话。
来电显示是学校的号码。接通后,电话那头是一个熟悉却讨厌的声音:
“你母亲在吗?”
肯特夫人。
安迪犹豫了一下,说:“在。”
“嗯,我刚刚已经和她简单说明了情况。你妹妹今天在学校打了别的同学,还和人起了冲突。我们希望你们家长能重视一下,不然会影响到她的学业发展。”
安迪一愣,这都什么跟什么玩意?不是她被欺负了吗?
“可是——”
“孩子,我知道你是她哥哥,想帮她说话。但老师要考虑整个班的氛围。我们不能为了一个人的情绪牺牲其他人的正常学习,对不对?”
她的语气带着那种惯常的施舍感,好像她所说的每一句都是对这个家庭的“恩典”。
说完没等安迪回应,电话就被挂断了。
安迪站在原地,手指还攥着话筒,指节发白。他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像是某种情绪正从胃部往上涌,却被他用尽力气压住。
他缓缓转身。
母亲正从沙发上缓缓站起,神色不太好看。
“你听见了吧?”
安迪点点头。
她讥笑一声:
“我就说吧,她那德行,早晚要出事。整天一副惹人嫌的样子,谁愿意搭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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