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元年的江东,总被一层化不开的湿雾笼罩。
建业城内的将军府,本该是甲士肃立、政令流转的中枢之地,此刻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颓唐。府门前的铜狮蒙了薄尘,廊下的灯笼歪斜着,烛光在雾气中晕开一片昏黄,连守值的亲兵都敛着气息,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府中那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内院的书房,早已没了往日的书卷气与杀伐气。案几上堆着散乱的竹简,墨迹干涸的毛笔被随意丢弃,旁边横七竖八倒着十几个空酒坛,酒液顺着案角淌下,在地上积成一小滩,散发出刺鼻的酸腐气味。
孙策斜倚在榻上,长发散乱地披在肩头,遮住了大半张脸。他身上的锦袍皱巴巴的,沾染着酒渍与尘土,早已没了昔日“小霸王”的英气。曾经那双盛满烈火与锋芒的眼眸,此刻半睁半闭,浑浊得像是蒙了霜的寒潭,只有在酒精灼烧喉咙时,才会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锐利,随即又被更深的颓然淹没。
他抬手,费力地抓起榻边一只未开封的酒坛,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酒坛沉重,他晃了晃,却没多少力气掀开泥封,索性将坛口凑到嘴边,用牙狠狠一咬。“咔嚓”一声,泥封碎裂,辛辣的酒液顺着嘴角淌下,浸湿了衣襟,他却毫不在意,仰头猛灌了几口,剧烈的咳嗽声在空旷的书房里响起,带着酒后的沙哑与压抑的痛楚。
“父亲……”
含糊的低语从他齿间溢出,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扬州城下那惨烈的一幕,又不受控制地闯入脑海——
那日阳光炽烈,扬州城头的厮杀声震耳欲聋。吕布的方天画戟泛着冷光,如一道闪电劈向他的面门。他彼时年少,虽勇却嫩,被吕布的气势所迫,竟忘了格挡。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熟悉的身影猛地扑了过来,将他狠狠推开。
是父亲孙坚。
他记得父亲的铠甲被戟尖划破,鲜血瞬间染红了胸前的虎头纹;记得父亲回头看他的眼神,有担忧,有期盼,还有一丝来不及说出口的嘱托;记得吕布那声桀桀的冷笑,记得画戟穿透皮肉的闷响,记得父亲倒在血泊中时,那双始终望着他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光彩。
“啊——!”
孙策猛地嘶吼一声,将手中的酒坛狠狠砸向地面。酒坛碎裂,瓷片四溅,酒液混着泥土溅了他一身。他胸膛剧烈起伏,眼眶通红,却没有泪水落下,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悔恨与痛苦,像毒蛇般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如果不是他逞强冒进,如果不是他低估了吕布的凶悍,如果不是他让父亲为他分心……父亲就不会死。
是他,害死了父亲。
这个念头如同跗骨之蛆,日夜折磨着他。自从率领残部退回江东,他便再也提不起往日的雄心。昔日那个立志横扫六合、重振孙家基业的少年将军,如今只剩下一具被酒精麻痹的躯壳。他不敢面对父亲的灵位,不敢面对江东父老的期盼,更不敢面对自己犯下的过错。唯有沉溺在酒中,才能暂时忘却那锥心刺骨的记忆。
“将军,黄盖、程普二位将军又来了,在府门外求见。”亲兵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试探。
孙策没有应声,只是摸索着又拿起一只酒坛,笨拙地拨开泥封,继续往嘴里灌酒。酒精灼烧着他的喉咙,也麻木着他的神经,让他暂时逃离了那无边无际的黑暗。
门外的亲兵听不见回应,只能无奈地退了下去。
府门外,黄盖和程普并肩而立。两人皆是须发半白的老将,跟随孙坚征战多年,又辅佐孙策平定江东,此刻脸上却满是凝重与忧虑。黄盖身着玄色战甲,手按腰间佩剑,眉头皱得紧紧的,粗糙的脸上刻满了风霜与焦灼。程普则一袭青色锦袍,捋着颌下长须,眼神黯淡,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都已经是第三回了,将军还是不见吗?”黄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失望。自扬州归来,孙策便闭门不出,整日酗酒,他们这些老臣轮番求见,却连将军的面都难得一见。
程普摇了摇头,语气中满是无奈:“将军心结太重,怕是一时半会儿解不开。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江东初定,人心未稳,北方诸侯虎视眈眈,若是将军一直这般消沉,迟早会出乱子。”
两人正说着,身后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回头望去,只见周瑜身着月白锦袍,腰束玉带,面如冠玉,只是眉宇间萦绕着一丝化不开的愁绪。他身后跟着一个青年,身着青色儒衫,面容忠厚,眼神却透着几分沉稳睿智,正是鲁肃。
“公覆、德谋二位兄长。”周瑜走上前,拱手行礼,声音中带着几分疲惫。
黄盖和程普连忙回礼,黄盖急切地问道:“公瑾,将军还是不愿见人吗?我们有要事与将军商议,再这样拖延下去,怕是……”
周瑜苦笑着摇了摇头,眼底满是无力:“二位兄长,不是我不愿劝,实在是将军现在谁也不见。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除了喝酒,什么都不管。”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就连曹操和袁绍派来的使者,带着联合讨伐袁术的书信前来,将军也下令拒之门外,连书信都不愿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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