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之推开柴门时,天地一片素白。
寒风卷着细密的雪粒子,刀子似的灌进领口。
他拢了拢身上半旧的青布棉袍,抬眼望向蜿蜒的山道。
几个黑点正蚂蚁般向上挪动——是今早入山拜师的少年。
雪雾朦胧了他们的身形,只看得见一步一滑的艰难。
又是一年收徒日。
他转身回屋,带进一股凛冽寒气。
屋内简陋,一床一桌两椅,墙上挂着柄未出鞘的长剑,剑穗已褪成灰白。
他蹲下身,往火盆添了块炭,火星噼啪溅起,映亮他二十岁的年轻面庞。
桌对面,杨清月正对镜梳头。
铜镜昏黄,却映出她清冽的眉眼。
她梳得很慢,木齿穿过鸦青长发,一下,又一下,像在数着什么。
“醒了?”她没回头。
“嗯。”陈远之在对面坐下,“今年来了七个。”
“师父会收几个?”
“两三个吧。”
简短的对话后,屋内只剩炭火噼啪声。
两人各自收拾——叠被,擦剑,扫去门槛内薄雪。
像过去三年每一个清晨,他是华山派三代弟子陈远之,她是师妹杨清月,同为掌门穆人清收养的孤儿。
日子平静得如同山涧冻住的溪流,不起一丝波澜。
可这平静,薄如窗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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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雪势渐大。
陈远之在思过崖边练完混元功最后一式,收势时,忽觉心悸。
那感觉来得突兀,像冰层下暗流涌动。
他按住胸口,某种尘封之物在体内碎裂——不是碎裂,是苏醒。
记忆如雪崩般汹涌而来,冲垮了这二十年构筑的堤坝。
《笑傲江湖》的三十年。华山之巅的剑气,竹林深处的耳语,岳不群拂过他头顶时掌心的温度。
他们改变的一切:福威镖局门前那盏未灭的灯笼,刘正风金盆洗手时护住了刘家全家,还有岳不群最后望向华山云海时那声悠长的叹息——原来师父可以不是伪君子。
现代社会的百年。
民政局窗口递出的红色证书,杨蜜官宣退圈时微博崩溃的服务器,巴黎街头无人识得的老夫妻相携的背影。
一百五十岁那年,她先闭的眼,他握着她枯槁的手,等了一日一夜才随她去。
《连城诀》的近百年风霜。
他们从一亩试验田开始,看着蒸汽机的白汽第一次喷涌在连城山谷,看着铁路像血脉般延伸至天涯。
最后那夜,万家灯火如星河落地,她说:“这一世,值了。”
三生三世,数百载春秋。
陈远之——不,陈玄,他猛地转身。
十步外,古松虬枝下,杨清月——杨蜜,正扶着皴裂树皮,脸色苍白如雪。
山风卷起她未系紧的衣带,猎猎作响,她却恍若未觉。
四目相对的刹那,彼此眼中映出同样的惊涛骇浪。
她记得。
他也记得。
数百年的相守,三世轮回,所有刻意遗忘的,所有深埋心底的——在这一刻,同时苏醒。
那些他们曾以为饮下孟婆汤便可抛却的重量,原来一直沉在魂魄最深处,只等这一阵风来,便纷纷扬扬,落满心田。
雪越下越大,片片如羽,渐渐覆盖了来时脚印。
远处传来师兄们指导新弟子的呼喝声,稚嫩的“嘿哈”声在山谷间回荡,带着未经世事的清脆。
那些声音很遥远。
远得像隔着一条忘川。
陈玄走过去,伸手。
掌心向上,纹路里积着细雪。
杨蜜看着那只手——这双手曾握过相机,执过长剑,抚过蒸汽机的铁壳,如今掌心有练剑磨出的薄茧。
她将冰凉的手放入他掌心,那动作熟悉得像重复了千万次,从华山到巴黎,从连城到眼前。
指尖触碰的瞬间,暖意如春溪化冻,涌遍四肢百骸。
“这一世,”陈玄开口,声音有些哑,像久未启封的酒,“我们只为自己活。”
杨蜜抬眼看他。
雪落在他眉睫,片刻化水,像泪,又不是泪。
她想起笑傲江湖里管过的每一桩闲事,连城诀中操心的每一件革新——救人,救世,改变命运,推动时代。累了,真的累了。
“好。”她说。
一个字,轻得像雪落枝头。
却重如三世的誓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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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钟从山顶传来,沉浑悠长,一声声荡开雪幕。
两人并肩走回小院。
雪地上留下两行并行的脚印,很深,很稳,像要踏碎这一世既定的宿命。
路过练武场时,新来的少年们正扎着马步,冻得通红的脸庞透着倔强。
有个瘦小的孩子晃了晃,被师兄一声呵斥,又咬牙稳住。
杨蜜脚步微顿。
陈玄紧了紧她的手:“想起我们初上华山那年?”
“嗯。”她轻声道,“那年岳不群师父收我们为徒。”
“那时你说,此恩必报。”
“我们报了,”她侧头看他,眼底有细碎的光,“用了三十年。”
陈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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