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政司的档案库建在地下。
徐辉祖跟着陈瑛走下石阶时,能感觉到温度在下降。石壁渗出细密的水珠,在火把光照下像无数只眼睛。空气里有陈年纸张和墨锭混合的气味,还有一种更淡的、类似药材的味道——那是防虫蛀的樟脑。
“自从断事司的卷宗移交过来,就存在最里间的铁柜里。”陈瑛举着火把,声音在甬道里回荡,“三年前封存时我亲自点的书,一百七十三卷。去年清点,少了十七卷。”
“少了哪些?”
“涉及军械走私的九卷,涉及边军贪腐的五卷,还有……”陈瑛顿了顿,“涉及藩王卫队超编的三卷。”
脚步声在石阶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徐辉祖握紧袖中的乌木断牌,牌角那道磨损痕迹硌着掌心。
“查过谁动过这些卷宗吗?”
“查过。”陈瑛的声音压低,“管钥匙的有三个人:我,右参议李淳,还有卷库司吏老赵。老赵去年秋天病死了,李淳……”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徐辉祖,“李淳在通政司七年,从没出过错。但断事司卷宗遗失,是在他轮值期间发生的。”
甬道尽头是一扇包铁木门。陈瑛取出三把钥匙,依次插入三个锁孔。门开了,里面是另一条更窄的通道,两侧排列着密密麻麻的铁柜。
火把光照亮柜门上的铜牌编号。丙字区,第十七至三十三柜——断事司档案存放处。
陈瑛打开第十七柜。柜内分三层,每层摆着十余个桐木匣,匣上贴着封条:“断事司卷宗,洪武某年某月,某某案”。封条上的字迹工整,盖着通政司的大印。
但第十七柜最底层,空了四个位置。
“就是这儿。”陈瑛指着空处,“少的那九卷军械走私案,原本存在这里。旁边这卷‘辽东军马倒毙案’还在,但你看——”
他抽出那卷卷宗。桐木匣的封条完好,但打开匣子,里面是空的。只有匣底留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甲三区,壬七柜。”
字迹清瘦,与徐辉祖怀中那封“鳞主”密信上的字,如出一辙。
徐辉祖接过纸条,指尖发凉。这不是盗窃,这是……引导。有人故意拿走卷宗,又留下线索,像在玩一场猫鼠游戏。
“甲三区存的是什么?”他问。
“是……”陈瑛的脸色变了,“是已故皇亲、功勋大臣的身后事档案。包括……包括已故皇长孙的。”
火把的光跳动了一下。
徐辉祖盯着那张纸条,许久,说:“带我去。”
甲三区在档案库最深处。这里的铁柜更旧,铜锁上生着绿锈。陈瑛打开壬七柜时,手有些抖。
柜里只有三个桐木匣。第一个贴封“魏国公徐达身后恩荣录”,第二个贴封“中山王徐达战功纪略”,第三个——
没有封条。
陈瑛打开第三个匣子。里面不是卷宗,而是一叠散页。最上面一页,是工笔画的一件器具:长管,有扳机,有准星,旁注小字:“洪武铳试制一型,八十步破三重甲。”
第二页是改良犁头的设计图。
第三页是连发手弩的机括分解图。
第四页……是名单。
徐辉祖拿起那张名单。纸很薄,是宫中御用的澄心堂纸。名单上列着二十七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有简注:
“沈炎,原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皇长孙亲卫统领,现皇庄护院。”
“周正,原神机营匠户,因‘技艺不精’被汰,现皇庄工坊大匠。”
“李淳,通政司右参议,丁未科三甲进士,妻张氏,子李观,现居城南仁寿坊……”
名字一路往下。有军中的,有工部的,有地方衙门的,甚至有两个应天府的狱卒。最后三个名字,让徐辉祖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纸:
“蓝玉,原凉国公,现藏皇庄后山。”
“徐妙锦,魏国公府二小姐,皇庄联络。”
“朱雄英——”
名字到这里断了。墨迹在“英”字最后一笔拖出长长的痕迹,像写名字的人突然停笔,或是被人打断。
徐辉祖盯着那个未写完的名字,耳边嗡嗡作响。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想起皇长孙送参那天的眼神,想起小妹这三个月的变化,想起那夜皇庄的厮杀和那根喷火的铁管。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拼成了完整的图案。
荒唐。疯狂。不可能。
但手里的名单,匣中的图纸,还有袖中断牌那道与其他牌子摩擦留下的痕迹——这一切都在指向那个最不可能的可能。
“陈兄。”徐辉祖的声音哑得厉害,“今夜之事……”
“我什么都没看见。”陈瑛迅速合上匣子,脸色惨白,“徐公,这地方不能待了。这些纸……这些纸该烧了。”
“不。”徐辉祖按住他的手,“放回去。照原样放回去。”
“为什么?这要是被人发现——”
“已经被人发现了。”徐辉祖看着匣子,“留下这些的人,就是想让我们发现。他在告诉我们:我知道你们会来查,我也知道你们查得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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