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海雾还没散尽,二十来号人已经聚在了那块相对干燥的沙地上。
衣服早看不出本色了——血渍叠着泥污,汗碱混着沙土,硬邦邦地贴在身上,一动就磨得皮肉生疼。
可怪的是,这帮人凑一块儿,那股子属于医院的、有条不紊的劲儿居然还在。
或者说,是强撑出来的。
临时医疗点设在窝棚入口,背靠着一块龟壳似的大岩石,勉强能挡点风。
几堆篝火围成半圆,火光跳着,映着一张张蜡黄的脸。
“陶医生,3号伤员又烧起来了。”一个扎着马尾、眼眶深陷的护士快步走过来,声音哑得厉害,“三十九度二,伤口流脓。”
陶国军蹲在岩壁阴影里,正和周科辉脑袋凑一块儿。
听见这话,他头也没抬,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退烧药还有几片?”
“三片。”护士说,“昨儿晚上给2号用了两片。”
“掰半片给他。”陶国军说,“用水化开,喂下去。”
护士站着没动。
陶国军这才抬起头,看见她咬着的下嘴唇在抖。
“陶医生,”护士声音更低了,“水……煮开过的淡水只剩两壶了,得留着给重伤员清洗伤口。用海水化药,行吗?”
旁边蹲着的周科辉猛地咳嗽起来,咳得背都弓了。
咳完了,他抹了把嘴,哑着嗓子说:“海水?那还不如让他硬扛。盐分高,刺激肠胃,他现在虚弱成那样,喂下去指定吐。”
陶国军没吭声。
他习惯性地想抬手捋一下头发,手抬到一半,摸到的是一头油腻打结的乱草,又悻悻放下。
火光在他脸上跳,照得那张脸又黄又暗,眼袋垂着,嘴唇裂开几道血口子。
“老周,”他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药,最多再撑三天。这还是按最抠搜的用法算。”
周科辉默默点头,目光扫过不远处那些或坐或躺、发出痛苦呻吟的身影。
篝火的光跳跃着,照在一张张痛苦扭曲的脸上。他胃里一阵翻腾,不是恶心,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力。
“伤员太多了。”周科辉说,每个字都干巴巴的,“光明显的外伤就三百多号。咱们那点绷带、碘伏、口服抗生素,撒胡椒面都不够。”
“分级吧。”陶国军咬着后槽牙,腮帮子绷出两道棱,“重伤、感染风险的优先。轻伤的……清创用煮过的布条,或者干脆用海水冲冲,听天由命。”
他说“听天由命”四个字的时候,喉咙哽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是医生,说这话跟拿刀捅自己差不多。
“分级?”旁边突然插进来一个声音。
两人转头,看见一个身材敦实、满脸胡茬的男人抱着胳膊站在那儿。
是船上医务外科的刘振,左胳膊吊着,用撕烂的衬衫草草缠着,纱布上渗着暗红色的血渍。
“老陶,你说分级,”刘振走过来,蹲下,目光在陶国军和周科辉脸上扫了个来回,“怎么分?靠眼睛看?靠手摸?咱现在连个体温计都没几个能用的,血压计更别提。你告诉我,怎么判断谁是‘高危’?谁该优先?”
陶国军没接话。
海风灌进来,带着篝火的烟和一股隐约的、甜腥的血腥味。
刘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说:“昨儿晚上,7号那个小伙子,看着就腿上划了个口子,精神头还行,还能自己挪过来换药。结果后半夜突然高烧,休克,天没亮就没了。你告诉我,他算轻伤还是重伤?”
周科辉长长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又深又重,仿佛把胸腔里最后一点热气都吐出去了。“尽人事,听天命吧。”
“听天命?”刘振冷笑一声,笑声短促又刺耳,“老周,咱们是医生,不是算命先生。坐在这儿说听天命,那跟等死有什么区别?”
“那你有什么高见?”陶国军猛地抬头,眼睛里有血丝,“药就这么多,人就这么点,你说怎么办?啊?”
刘振被噎了一下,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半晌,他颓然地用没受伤的右手搓了把脸,搓下一手油汗。“我……我他妈也不知道。”
三个人沉默地蹲着,篝火噼啪作响,远处传来压抑的呻吟和模糊的梦呓。
“还有,”陶国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声音低下去,“消毒用品见底了。没有酒精,没有碘伏,清创效果……跟没弄差不多。感染是迟早的事。一旦出现大面积感染,又没有抗生素……”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谁都懂。
“陶医生!”
又一个声音插进来,急促又慌张。
一个年轻男护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脸上全是汗,眼睛瞪得老大:“12号……12号伤口里……有东西在动!”
陶国军“噌”地站起来,眼前黑了一下,他晃了晃才站稳。“什么?”
“就……就像虫子!白色的,在肉里钻!”年轻护工语无伦次,“我刚刚给他换布条,看见的!不止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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