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飞扬仰头,喝了一大口杯中的威士忌,冰球随着酒液的减少而滚动。烈酒入喉,他似乎被那股灼热感刺激了一下,眼神变得更加深邃。
“当年…”他嗤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也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我爷爷,带着我大伯、二伯,还有我爸,三个半大不小的儿子,挤在西南边境那阴暗潮湿、随时可能塌方的防空洞里。听着外面的炮火连天,吃着压缩饼干就着雨水,子弹就从头顶上嗖嗖地飞过去…”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他未曾亲历,却从小耳熟能详的烽火岁月。
“现在呢?”他又喝了一口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摇晃,折射出迷离的光泽,“现在,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分管四座举足轻重的城市。大伯在朝晖区,那是京畿重地;二伯在山城,扼守西南咽喉;我爸在东海,执掌经济命脉;姑姑在明州,联通海外贸易…”他伸出食指,蘸了蘸杯中冰凉的酒液,然后在光滑的檀木桌面上,无意识地画着不规则的、彼此交叠又疏离的圆圈。酒渍很快晕开,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你说,我们这样的家族,像不像是…”他再次试图寻找一个比喻,目光落在那些即将干涸的酒痕上,语气带着一丝迷茫,一丝审视,还有一丝身为局中人的无奈,“像不像是…一棵根系庞大、枝繁叶茂,但每一根枝桠都想努力伸向不同天空,却又被主干紧紧牵连着的老树?看着风光无限,内里的牵扯、角力,甚至…呵…”他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已然清晰。
于飞依旧沉默,只是端起青瓷杯,轻轻呷了一口微烫的茶汤。竹叶青的清香在口腔中弥漫,带着淡淡的回甘。他理解杜飞扬话语中的含义。豪门望族,看似花团锦簇,内里的权力分配、资源倾斜、理念分歧,乃至下一代的明争暗斗,从来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杜老爷子这根定海神针还在,尚且能维持表面的平衡与团结,一旦…今晚的治疗,固然是救了老爷子的命,但何尝不是将某些潜在的矛盾,又向后推迟了呢?甚至,因为自己的出现,这潭水,是更清了,还是更浑了?
杜飞扬似乎并不需要于飞的回答,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酒精,加上今晚情绪的剧烈起伏,让这个东海市顶尖的公子哥,卸下了心防,露出了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柔软一面。
“于飞…你知道吗…”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我小时候,其实挺怕我爷爷的。他总是不苟言笑,腰板挺得笔直,眼神像鹰一样锐利,我们这些小辈,见了他大气都不敢喘。只有生病的时候…”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怀念的、近乎孩子气的笑容。
“八岁那年,我发高烧,烧得迷迷糊糊,家里大人都忙,只有保姆和保健医生在。不知怎么的,爷爷突然回来了。他看到我那样子,二话不说,直接就把我从床上抱起来,背在背上,就要往外走。那时候家里已经有专职医生和很好的医疗条件了,但他不信,非要亲自背我去军区卫生所,说那里的老军医他才放心…”
杜飞扬的眼神迷离,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燥热而昏沉的夏日午后。
“路上…雨下得很大,就跟今晚差不多…爷爷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路上。他年纪已经不小了,我能感觉到他背着我走路时,呼吸有些沉重,汗水混着雨水,浸湿了他那件旧军装的后背…就在快到卫生所的一条小路上,爷爷一脚踩进了一个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塌陷坑里,那坑…据说以前是战争时期留下的,可能埋过地雷,虽然早就清理过了,但还是很深…爷爷一个踉跄,为了保护背上的我,他硬是用膝盖和手肘撑住了地面,我听到他闷哼了一声,但他愣是没让我摔着…”
于飞静静地听着,他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一位身经百战、脾气倔强的老人,在雨中背着生病的孙子,步履蹒跚却坚定如山。那份深藏在严厉外表下的舐犊之情,足以触动任何人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到了卫生所,爷爷的裤腿都磨破了,膝盖和手肘全是血和泥…他却不管不顾,只盯着老军医给我看病…等我退了烧,醒过来,就看到他坐在我病床边,靠着椅子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给我擦汗的湿毛巾…”杜飞扬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浓的鼻音,“从那以后,我就不怎么怕他了…我知道,他其实…很疼我们…”
他说着,又猛地灌了一大口酒,似乎想用烈酒的灼烧感,来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底泛起的湿意。酒精和情绪的双重作用下,他的脸颊泛起了红晕,眼神也开始涣散。
“爷爷…他不能有事…绝对不能…”他喃喃着,像是在对于飞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于飞…谢谢你…真的…”话音未落,他的额头已经重重地抵在了交叠放在桌面上的手臂上,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而沉重,竟是就这样伏在桌上,醉意与疲惫一同袭来,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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