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甡平静的目光在厅内缓缓扫过,最终定格在右侧首席那抹刺目的猩红上。
正厅中央首座的位置空悬,但在右侧的首席,正坐着一名威严不凡的青年武官,浑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静坐如岳。
那武官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骨相凌厉如出鞘的刀,两道浓黑的剑眉下,嵌着一对鹰隼般的眼睛。
虽是坐着,但是却仍能看出身量极高。
那武官身着大红织金飞鱼通袖罗,在阳光的照耀之下灿若流火,却又因通身的肃杀之气而丝毫不显浮华。
吴甡的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那袭本该彰显臣子本分的飞鱼服,此刻在他眼中竟渐渐扭曲变形。
金线织就的鳞片在阳光下诡异地蠕动,鱼尾竟然化作狰狞的龙尾,圆睁的鱼目裂开竖瞳,连衣摆翻卷的浪花纹都变成了翻滚的云气。
吴甡喉头发紧,恍惚之间,竟然看见武官领口探出狰狞的龙首,正对着自己吞吐腥风。
等到吴甡重新恢复了正常的视野之时,那名武官已经是站起了身来,拱手缓缓施一礼。
“末将陈望,拜见军门。”
坐在徐州府衙正厅的这名武官自然就是从滁州府北返的陈望。
陈望虽然口中说着拜见,但是却并没有半点要屈膝下跪的意思,他就站在那里,好似一颗青松一般。
这样的场景,要是放在数年之前,等待着陈望,必然是以不敬之罪遭受惩处。
哪怕是有着一品官身的武官,面对着督师的文帅也要行下跪之礼。
但是现在早已经不是数年朝廷大权仍在之时。
这天下,也早已不再是文官能够颐指气使的时节了。
又有谁能够治陈望的罪?
陈望重新坐回了坐椅之上,目视着身穿着绯红官袍的吴甡。
吴甡背景身后,家世显赫,以阁臣之位,奉朝廷之命督师南国,而且与曹文诏私交深厚。
若是数年以前,他也会像遵从杨嗣昌、孙传庭,遵从吴甡。
但是现如今,他不必要再像曾经那样一般再低下头颅。
“军门,请。”
陈望随意地靠着黄花梨的椅背,右手随意指向正厅首座,开口道。
吴甡的神情很是复杂,他伫立原地,绯红官袍下的身躯微微发颤,眼神之中满是挣扎。
终于在半响之后,吴甡才迈步上前。
官靴踏在青砖地上,每一步都让吴甡感觉似有千钧之重。
当他终于落座首座时,坐到了正厅的中央首座之上时,再向着下方看去,却没有因为身居高处而有半分的高傲。
“军门知晓朝廷的意思,我也知晓朝廷的意思。”
陈望拿起了放在一旁的茶盏。
“昔日总镇在世,也曾受军门恩惠,得以保全。”
“崇祯八年,我蒙总镇提携,一路平步青云。”
陈望的话语不疾不徐,却字字如刀,将最后那点情分寸寸割裂。
“但是,这份恩情,只够保全军门一人……”
窗外,急风骤起,府衙檐角的铁马风铃不由一阵叮咚乱响。
吴甡的神情阴沉,陈望虽然没有把话说完,但是他的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
原本吴甡心中组织了很多的话语。
作为朝廷委派的督臣,哪怕是明知事不可为,也亦当尽力周旋。
然而陈望这一席话,却是干脆利落地堵死了所有转圜余地。
那斩钉截铁的语气,不容置疑的决绝,无不昭示着一个事实。
他绝不会放弃手中权柄。
汉中镇更不会停下征伐的脚步。
吴甡长叹了一声,那叹息声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压而出,在寂静的厅堂内久久回荡。
良久的沉默之后,吴甡终于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沙哑无力。
“锦州已失……”
吴甡语气沉重,宛若一块巨石,沉沉砸在地上。
“建奴用红衣大炮轰毁杏山城垣,副总兵吕品奇率部不战而降。”
吴甡所说的每个字都像浸透了苦涩。
“山海关外,仅余宁远孤悬。”
“蓟州、宣府、大同三镇传来消息,蒙古诸部最近异动频频,恐怕要不了多久,戊寅之变便会重演。”
窗外风吼阵阵,檐角下悬挂着的铁马风铃不断摇曳。
吴甡的声音越发的低沉。
“北直隶疫病横行,天津、京师……病死者良多,田鼠成群结队,出没乡野城市。”
吴甡目光低垂,眼眸之中满是哀戚。
“李闯已经渡过了黄河,攻破了山西的平阳。”
“首辅周延儒奉命领兵平叛,援太原。”
吴甡闭上了眼睛,压下了起伏的心绪。
“国家如今……已无可用之兵可御虏奴……”
他缓缓抬起眼帘,他眼眸之中的哀色尽褪,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近乎决绝的锐光。
“南北断绝,天灾连绵……”
吴甡没有说完这句话,但是陈望已经明白了吴甡的意思。
孙传庭也和吴甡说过同样的话。
在那个时候,孙传庭转头向着他问了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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