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里的怨气,几乎要溢出来。
刘绰听得分明,却不生气,反而轻轻叹了口气:“牛县尉是认为,是我家阿翁不喜你的文章,刻意打压,才导致你功败垂成?”
牛僧孺沉默片刻,抬起头,眼中满是倔强:“难道不是?下官的策论,直言宦官干政、藩镇跋扈,句句属实。只是下官没想到,连累考官,更没想到李相会……”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郡主的为人,士林之中无人不钦佩。恕下官直言,嫁入这样专横跋扈的门第,真是辱没了您!”
刘绰静静听完,忽然问:“牛县尉可知,贞元年间,陆贽陆相公之事?”
牛僧孺一怔。
陆贽,德宗朝名相,以直言敢谏、文章经济着称,却因触怒权贵,被贬忠州别驾,最后病逝于贬所。
这是士林皆知的故事。
“自然知晓。陆相公忠贞体国,却遭贬谪,是朝廷之失,天下士子之痛。”牛僧孺道。
刘绰点头:“那你可知我翁舅李公吉甫,就是被陆相误会贬去明州做了长史?而陆相公被贬为忠州别驾后,有人故意将我家阿翁调任忠州刺史。”
牛僧孺又是一愣。这事他倒不曾细究。
“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人调阿翁去忠州的意图。可阿翁并未如某些人所盼,对陆相公有丝毫折辱轻慢,反而以礼相待,照顾有加,与他探讨经史、议论时政。
后来,陆相公在忠州整理旧作,编纂文集,阿翁还设法替他筹措纸张、寻找善本。他们没有相互倾轧,反而成了知己好友。”
刘绰的声音平稳清晰,“因为此事,阿翁为当权之人不喜,外任期限一延再延。试问这样一个人,又怎会因一篇策论就跟你过不去,还要刻意打压你?”
春风吹动柳枝,沙沙作响。
牛僧孺怔怔地听着,脸上惯有的激愤与傲气,渐渐被一种困惑所取代。
刘绰看着他,继续道:“我翁舅这个人,痴迷地理水文,一有空就往山里钻,没那个时间和心思打压异己,比你想象中要纯粹得多。他不喜空谈,是因为见过太多口若悬河、却于国于民无丝毫裨益的‘清议’。但他绝非不能容人,更不会因言废人——若真如此,他当年又何必与贬谪的陆相公相交莫逆?”
她向前走了一步,目光清澈:“牛县尉,你的策论,我看过。恕我直言,文采是好的,见识也有,只是……”
“只是什么?”牛僧孺忍不住问。
“只是止于‘指出病症’,却少‘开出药方’。”刘绰缓缓道,“你说的‘宦官干政、藩镇跋扈’,是个人就知道,难道只因你文采更好,就是你的独到见解了?
我翁舅拜相不过一年,前后调换了三十六个藩镇的节帅,让他们无法将镇守之地当做自家私产,你看不到么?
别人提都不敢提的事,为何他做了,却没引发朝局动荡?反而在他任上,朝廷能平刘辟,灭李锜?这就是他的实绩,也是他的本事。”
牛僧孺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从驳起。
他的策论,的确洋洋洒洒痛陈时弊,可若问具体如何解决宦官之祸、如何削弱藩镇……
他的确没提出什么好办法来。
刘绰接着道:“寒门中有才子,门阀之中自然也有。与其让门户之见遮蔽了双眼,被人利用,不如再多走些地方,多看看百姓如何生活,州县如何运转,边关如何守御,再与书中那些道理结合起来,做些实实在在的政绩出来。”
牛僧孺并非蠢人,之前被愤懑与流言蒙蔽了心智,此刻被刘绰一点,脑中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许多细节。
流言起得突然,传播极快,而且针对性极强……矛头直指李吉甫……
李吉甫身为宰执,若真要打压他,办法有的是,何必闹得满城风雨,反而让自己陷入非议?
“郡主的意思是……”他声音有些干涩,“有人借此事兴风作浪,意图……一石数鸟?”
“长安城中盯着相位的人多如牛毛。”刘绰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望着远处官道上扬起的尘土,“伊阙虽是小县,却毗邻洛阳,水陆要冲,民生百态,俱在其中。县尉此去,别再只想着身在中枢才能有作为了。脚踏实地,察民情,理政务,如此磨练出来的见识和手段,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多谢……郡主点拨。”牛僧孺深深一揖,这一次,语气真诚了许多。
刘绰微笑还礼:“愿牛县尉一路顺风。他日回京,盼能与县尉再论文章时事。”
牛僧孺翻身上马,再次回头望了望长安城,目光已与方才不同。
少了许多悲愤,多了几分沉静与思索。
刘绰站在柳树下,目送那个青衫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轻声对身边的菡萏道:“去兰台书肆。阿翁的好些轶事,也该在坊间好好传播传播了。否则,裴均这老匹夫,还真当老娘是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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