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已经锈迹斑斑的钢筋、那些一捏就碎的劣质混凝土块。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几个月前,第一次和侯亮平悄悄来到这里进行暗访时的情景。
那时的他们,还只能站在工地外围,隔着高高的蓝色挡板,凭借着经验和直觉,去猜测和拼凑这背后可能隐藏的巨大黑幕。那时的风,似乎也像今天这样大,吹得挡板“哗啦啦”作响,仿佛是这座城市在发出不安的呻吟。他记得侯亮平当时指着工地深处,眼神凝重地说:“老赵,这里面的水,比咱们想象的要深得多。”
一语成谶。
如今,水落,石出。那些曾经隐藏在最深处的、最丑陋的礁石,已经被他们合力,一块块地从淤泥中挖了出来,暴露在了阳光之下。而侯亮平,他的战友,此刻却远在另一个战场,继续着属于他的战斗。
赵承平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没有打电话,只是默默地打开了相机。
他没有去拍那些宏大的、可以作为宣传材料的全景,他的镜头,对准的都是那些最细微、却也最致命的细节。
“咔嚓。”第一张,是那根被截断的、内部混杂着竹签的承重柱。镜头下,劣质材料的纹理清晰可见,像一道丑陋的疤痕。这张照片,是对草菅人命的贪婪最直接的控诉。
“咔嚓。”第二张,是一堆被雨水冲刷后,已经和泥土混为一体的所谓“高标号水泥”。这张照片,记录了那些被吞噬的、本该用于城市建设的巨额资金,是如何变成了眼前这一堆毫无用处的垃圾。
“咔.” 第三张,他将镜头拉远,拍下了那块被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的奠基石。上面,还依稀可辨李沉当年亲笔题写的日期。这张照片,是他为李沉那个腐败帝国,亲手立下的一块墓碑。
他拍得很慢,很仔细,仿佛不是在取证,而是在举行一场庄严的告别仪式。告别这段耗尽了他无数心血的时光,也告别那些因这起案件而扭曲、堕落的灵魂。
拍完最后一张照片,他将手机放回口袋,没有再回头。他迈开脚步,一步步地,走出了这片见证了罪恶从萌芽到覆灭的土地。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稳,仿佛要将脚下这片土地的创伤,深深地烙印在自己的记忆里。
当赵承平驾驶着那辆普通的国产轿车,汇入城市傍晚拥堵的车流时,一种久违的、不真实的疏离感向他袭来。
车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高楼大厦的LED屏幕上闪烁着绚丽的广告,街道上人声鼎沸,充满了生活的气息。这一切,与他过去几个月所沉浸的那个由谎言、背叛和贪婪构成的世界,恍如隔世。
他看到一对年轻的父母,正牵着蹒跚学步的孩子在路边散步;看到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在公交站台前嬉笑打闹;看到一个外卖小哥,骑着电瓶车,在车流中灵活地穿梭……这些,都是这个城市最真实、最鲜活的脉搏。
而他所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守护这份看似平凡的烟火气。
这个念头,让连日来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丝松弛。一种巨大的、排山倒海般的疲惫感,瞬间淹没了他。他感觉自己的眼皮重如千斤,连握着方向盘的手,都感到了一阵阵的酸软。他将车停在路边,摇下车窗,点燃了一支烟。
烟雾,在狭小的车厢内缭绕。他看着自己映在后视镜里的那张脸,自己都吓了一跳。那是一张何等憔悴的脸——颧骨因为消瘦而凸显出来,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形成了一圈浓重的、几乎化不开的青黑色。眼神里,虽然依旧有光,却也写满了无法掩饰的疲惫。这段时间高强度、高压力的工作,几乎榨干了他所有的精力。
他知道,同事们的劝告是对的。他需要休息,需要立刻回家,倒在床上,睡个天昏地暗。
但是,他还是重新发动了汽车,将方向盘转向了那个灯火通明的办案点。
有些事情,必须由他亲手画上句号。这是一种责任,更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属于他赵承平的仪式感。
当他推开专案组办公室大门时,里面只剩下几个年轻的队员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看到他进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赵队,您怎么又回来了?快回家休息吧,这里有我们就行了!”小王跑过来,一脸关切地说道。他看着赵承平那张憔悴的脸,心里满是敬佩和心疼。
“赵队,您快回去吧!”这里剩下的活儿我们几个保证给您干得漂漂亮亮的,您就放心吧!”
另一个正在封存资料的女同事也附和道:“是啊,赵队,您看看您自己,眼圈都快掉到下巴上了。再这么熬下去,案子办完了,您人也得垮了。这仗打赢了,您这个总指挥可不能倒下啊。”
他们说的,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事实。这段时间以来,赵承平就像一台永不停歇的精密机器,他的身体仿佛只是一个承载着强大意志力的容器。然而,此刻,当这股意志力随着案件的终结而稍稍松懈时,肉体的疲惫便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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