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老天爷啊……”年轻的参军赵小营紧跟在张巡身后半步,脸色煞白如纸,握着羊皮地图卷轴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失去血色,那坚韧的卷轴边缘几乎要被生生捏碎变形。
他虽参与过尸山血海的利州攻防战,见识过战场残酷,自诩已有几分胆气,但眼前这比任何古籍描绘的阿鼻地狱都更甚百倍的炼狱景象,还是瞬间击穿了他所有心理防线,碾碎了他想象的极限。
一股冰冷的恐惧如同无数条滑腻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狠狠绞紧,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胸口憋闷欲炸,眼前阵阵发黑。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靠近了张巡那宽阔挺拔、如同巍峨山岳般屹立不倒的背影,仿佛那是唯一能隔绝这片无边地狱、带来一丝微弱安全感的屏障。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袭来,连忙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低下头,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一具被烧得只剩下焦黑上半身、一只手臂绝望前伸的尸骸上。
那空洞的眼窝深处,仿佛残留着无尽的怨毒,正直勾勾地“盯”着他,让他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几乎要惊叫出声。
旁边,以悍勇暴烈、性如烈火着称的张小虎,此刻也紧抿着他那厚实如铁的嘴唇,腮帮子咬得棱角分明,太阳穴的青筋如同活物般突突直跳。
他那双平日总是闪烁着好战嗜血光芒、如同猛虎盯视猎物般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前所未有的震惊、滔天的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悲怆。
他左臂上昨日强攻关隘时,被伪军滚落的巨大礌石狠狠砸中,此刻裹着厚厚一层、边缘已渗出暗红发黑血迹的麻布,在这焦灼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空气中,似乎也在隐隐作痛,如同一个活生生的烙印,时刻提醒着他那场战斗的惨烈与袍泽的牺牲。
他猛地扭开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抗拒,目光死死避开不远处一具被烧得只剩下半截焦黑躯干、却仍以一种令人心碎的姿态死死抱着一个同样焦黑变形小包袱的尸骸。
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强行咽下喉咙深处翻涌的酸涩胃液,从紧咬的牙缝里,硬生生挤出一句低沉嘶哑、饱含着无尽恨意的诅咒:“狗娘养的杂碎……都该下油锅……”声音不大,却像野兽受伤后的低吼,充满了压抑的狂怒。
老将刘志群,鬓角早已被岁月和风霜染成一片银白,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般布满他饱经沧桑的脸庞。
此刻,他默默摘下他那顶沾满烟尘、边缘被高温熏烤得微微卷曲变形的熟铜虎头盔,露出底下同样沾染了灰烬的斑白发髻。发丝在带着灰烬微粒的微风中凌乱飘拂。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刻满了深沉的沧桑与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那双阅尽世事的浑浊老眼,缓缓地、一寸寸地扫过这片彻底沦为焦土的人间地狱,仿佛要将这惨状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
最终,他那带着深深忧虑的目光,停留在了张巡那紧绷的、如同花岗岩雕刻般冷硬坚毅的侧脸上。
他长长地、沉重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悠长而苍凉,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沉甸甸地坠入脚下死寂的焦土中,连飞扬的尘埃都似乎为之凝滞。
“造孽啊……”他干涩沙哑的嘴唇翕动着,发出近乎无声的低喃,饱含着无尽的苍凉与无力,“纵是两国交兵,各为其主,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声音轻若蚊蚋,却重若千钧。
张巡对身后部下的剧烈反应恍若未觉。
他像一个沉入最深最黑暗噩梦中无法醒来的游魂,只是凭着本能,缓缓地、机械地向前挪动着脚步。
脚下不断传来令人牙酸的“咔嚓”脆响——那是踩在烧得如同枯枝般酥脆的骨骼上,将其轻易踏碎的声音;
还有令人头皮发麻、胃部翻腾的“噗嗤”粘腻声——那是厚重的战靴靴底陷入被油脂、血水浸透、冷却后变得如同黑色沼泽般的焦黑软泥中,所发出的令人作呕的声响。
每一步,都踏在死亡之上;
每一步,都仿佛在践踏着无数生灵最后的尊严与安宁。
他面无表情,目光空洞地扫视着这片巨大的死亡坟场,最终走到一处相对空旷、但堆积尸骸却格外密集、几乎形成一座小山的地方。
这里似乎是曾经的校场或集散广场,碎裂翻起的石板地面下,焦黑的残肢断臂如同地狱的土壤,铺满了视野。
就在这时,在几具纠缠在一起、烧焦得难以分辨的成年尸骸中间,一个小小的、蜷缩得如同婴孩在母体中的身影,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无法言喻的冲击力,狠狠刺入了他的视线,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与心神!
那是一个孩童。
身体大半已焦黑炭化,脆弱细小的骨骼在炭化的皮肉下依稀可辨。
小小的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空洞的眼眶茫然地对着灰暗、毫无生气、仿佛也被这惨剧染成铅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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