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华羽解下水囊,看着混浊的液体重重砸在黄泥地上,溅起小小的泥花。他脑海中浮现出山房夜读时的场景,先生拿着鸡毛掸子,敲碎烛台上凝结的烛泪,严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经义取士重在破题,你们须学王阳明在《中庸》里拆出‘慎独’新解,方能脱颖而出。”正想着,一阵墨香混着硫磺火药味扑面而来,原来是礼部衙门正在焚烧昨夜缴来的夹带蜡烛。那些试图走捷径的考生,此刻不知是怎样的懊悔。
金华羽收卷时,残阳正将最后一缕金线抽离云絮。他望着《诗经》小序题下那行小楷,墨色在宣纸上游走成蜿蜒的墨蛇,"诗者志之所至,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朱砂批语尚沾着砚滴的凉意,余温却顺着指尖渗入骨髓,恍惚听见程子在洛水之畔轻叩竹简:"君子慎独而诚意。"
瓦楞上的积雪正悄然易骨。冰棱悬垂如刀锋,倒映着无数个悬梁刺股的寒夜。突然,隔墙传来瓷器碎裂的闷响,酸腐气息裹着胆汁的苦涩扑面而来。那举子弓着脊背蜷缩在号板夹缝里,玄色襕衫沾满米粥残渣,喉结上下吞吐间,连日未眠的血丝在眼白里炸开蛛网。
檐角麻雀惊起时,铜铃般的扑棱声撞碎了金华羽的安心。他看见那人枯槁的十指深深抠进木板,指甲缝里淤着桐油灯灰,分明是昨夜用烂了三寸红烛。某个瞬间,墨汁在笺纸上洇开的泪痕与呕吐物的腥甜重叠,恍惚看见自己在徽州梅雨季里发霉的账簿,和父亲咳血时溅在药渣上的朱红。
钟楼撞响第三通更鼓时,号舍夹道里已飘满隔夜粥的酸气。有人用牙齿咬碎青砖,有人在夹袄里缝进整卷《左传》,有人衣衫上补丁摞补丁,却补不住胸腔里漏风的咳嗽。金华羽握紧浸透冷汗的狼毫,听见笔管里墨汁咕嘟作响——那是天下寒士在冰棱下沸腾的喉咙,正在咀嚼"学而优则仕"这剂比黄连更苦的汤药。
第三节:墨痕记
明朝嘉靖年间,一场春雨刚过,空气中还弥漫着潮湿的气息,贡院放榜之处,人群熙熙攘攘,喧闹非凡。张梦符的茶摊,就支在那黄榜残纸堆成的雪堆旁,显得格外醒目。
张梦符,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贡士,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脊背也微微佝偻,但他的眼神中,却透着一股洞察世事的精明。此时,他正专注地摆弄着那把紫砂壶,当壶嘴朝向子午线时,神奇的一幕发生了,茶汤恰好蒸腾出三寸白雾,袅袅升腾,宛如仙境。他用竹签轻轻挑开壶盖,只见铜钱大小的茶沫在茶汤中浮沉,好似一串圆润的朝珠。
“活字者,非活字印刷之器,乃活人之气也。”张梦符的声音沙哑却有力,像是在宣读什么重要的训诫。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举子,枯枝般的手指戳着某个举子的幞头,继续说道,“解大绅的《四书讲义》里,‘维新’二字原作‘维民’,那可是朱文正公亲笔改的——这等天人之际的笔意,才是策论点睛之笔啊。”举子们围在茶摊前,有的若有所思,有的一脸茫然,而张梦符的话,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们心中泛起层层涟漪。
此时,在号舍之中,金华羽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碾碎砚中冰棱,松烟墨在寒气里凝成玄色霜花,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墨香。他盯着诏敕格式上的朱红抬头,手中的狼毫悬在半空,像一支颤动的秤杆,迟迟落不下去。
永乐十九年北平的积雪,突然漫过他的记忆。那是一段沉重而血腥的过往,建文余党被枭首示众时溅起的血珠,仿佛就在眼前,此刻正沿着“安南设郡”的篆书笔画缓缓渗开。那触目惊心的场景,让金华羽的内心一阵刺痛。他深知,这看似平静的朝堂之下,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争斗与秘密。
墨汁洇湿的宣纸背面,隐隐浮现出《大越实录》里铜柱断折的图影。金华羽用小指抹去眼角的泪痕,却发现指尖染着天一阁藏纸特有的楮皮暗纹。这让他想起张梦符提过的,永乐二十一年解缙杖死时,天一阁新进的安南贡纸。解缙,那位才华横溢的大才子,最终却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而这纸,似乎也承载着那段黑暗历史的记忆。
梆子敲过三更,整个贡院都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唯有墨香在空气中弥漫。东墙角,有考生用针挑破指尖,蘸血写表,那殷红的鲜血滴落在洁白的纸张上,触目惊心,仿佛在诉说着他们对功名的执着与渴望;西号舍,有人正将《越绝书》揉碎吞进喉管,试图将书中的知识化为自己的力量,在这残酷的科举竞争中多一丝胜算。
金华羽突然听见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变得清脆,像是冰层下涌动的泉眼,带着一丝生机与希望。当“更化维新”四字在诏敕尾部若隐若现时,他的心跳陡然加快。恍惚间,他看见永乐皇帝朱棣在《出师诏》朱批的余白处,龙飞凤舞地写着“此子可用”。这是张梦符没说的后半句,藏在天一阁第七十二个书椟夹层里的秘密,此刻却如一道光照进了他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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