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笑着说:“这确实太奇异了。只怕这个人来历不凡。” 冷子兴冷笑着说:“大家都这么说,所以他祖母一开始就把他当作珍宝一样疼爱。在他周岁的时候,贾政老爷想试试他将来的志向,就把世上各种各样的东西摆了无数在他面前,让他抓取。谁知道他什么都不拿,伸手只抓了些脂粉钗环。贾政老爷大怒,说:‘这孩子将来肯定是个酒色之徒!’因此对他很不满意。只有史老太君还是把他当作命根子。说来也奇怪,如今他长到七八岁,虽然顽皮淘气得厉害,但他的聪明机灵之处,一百个人都比不上他一个。他说的话也很奇怪,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一见到女儿,就觉得清爽;一见到男子,就觉得浑身臭烘烘的。’你说这可笑不可笑?他将来肯定是个色鬼!” 贾雨村神色严肃,急忙阻止道:“不是这样的!可惜你们不了解这个人的来历。大概贾政老前辈也错误地把他当成淫魔色鬼了。如果不是饱读诗书、明白事理,再加上有探究事物本质的功夫,参透玄机的能力,是不会明白的。”
冷子兴见贾雨村说得这么郑重,连忙请教其中的缘由。贾雨村说:“天地生人,除了大仁大恶这两种人,其他的都没什么太大区别。那些大仁之人,是顺应时运而生;大恶之人,则是应劫数而生。时运昌盛,世道就太平;劫数降临,世道就危难。尧、舜、禹、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召公、孔子、孟子、董仲舒、韩愈、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这些都是顺应时运而生的人。蚩尤、共工、夏桀、商纣、秦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都是应劫数而生的人。大仁之人,致力于治理天下;大恶之人,专门扰乱天下。清明灵秀,是天地间的正气,为仁人所秉持;残忍乖僻,是天地间的邪气,为恶人所拥有。如今正值国运昌盛、福泽绵长的太平盛世,清明灵秀之气所润泽的,上至朝廷,下至民间,到处都是。剩下的秀气,无所归依,便化作甘露,成为和风,普施于四海。而那些残忍乖僻的邪气,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意横行,于是就凝结充塞在深沟大壑之中。偶尔因为风起,或者被云压,稍有动摇散发的迹象,一丝半缕不经意间泄露出来,恰好碰上灵秀之气经过。正气不容邪气,邪气又嫉妒正气,两者互不相让,就如同风水雷电在地下相遇,既不能消解,又不能退让,必定要经过一番搏击喷发才会完结。所以这股气也必定会赋予人,直到发泄完毕才会消散。如果男女偶然秉受了这股气而生,往上不能成为仁人君子,往下也不会成为大凶大恶之人。把他们放在千万人之中,他们的聪慧俊逸、灵秀之气,在千万人之上;而他们乖僻邪谬、不近人情的情态,又在千万人之下。如果生在公侯富贵之家,就会成为情痴情种;如果生在诗书清贫之族,就会成为逸士高人;即便偶然生在薄命寒门,也绝不可能成为普通的走卒仆役,甘愿被平庸之人驱使,必定会成为出色的优伶或名妓。像前代的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导、谢安家族、顾恺之、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希夷、温庭筠、米芾、石延年、柳永、秦观,近代的倪瓒、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女、薛涛、崔莺莺、朝云之类的人,都是这类气质在不同环境下的体现。”
冷子兴说:“照你这么说,就是‘成功了就是王侯,失败了就是贼寇’了。” 贾雨村说:“正是这个意思。你还不知道,自从我被革职以来,这两年游历了各省,也遇到过两个与众不同的孩子。所以,刚才你一说起这宝玉,我就猜他八九不离十也是这一类人。不用往远处说,就说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知道吗?” 冷子兴说:“谁不知道啊!甄府和贾府既是老亲,又是世交。两家来往非常密切。就连我也和他们家交往了不止一天了。”
贾雨村笑着说:“去年我在金陵的时候,有人推荐我到甄府去当教书先生。我进去看了看他们家的情况,没想到他家那么显贵,却是个富而有礼的人家,是个难得的教书之所。但是他家的那个学生,虽然才刚开始启蒙,却比教导一个准备科举的学生还费心。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须有两个女儿陪着我读书,我才能认得字,心里也才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就糊涂。’他还经常对跟着他的小厮们说:‘“女儿” 这两个字,极其尊贵、极其清净,比那 “阿弥陀佛”“元始天尊” 这两个宝号还要尊荣无比。你们这些浊口臭舌,千万不能亵渎了这两个字。但凡要说的时候,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行;要是说错了,就要受凿牙穿腮的惩罚。’他暴虐浮躁,顽劣憨痴,各种行为都很异常。可是一放学,进了内宅见到那些女儿们,他又变得温厚平和,聪敏文雅,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因此,他父亲也曾狠狠地打过他几次,无奈他就是改不了。每次打得疼得受不了的时候,他就‘姐姐’‘妹妹’地乱叫。后来听到里面的女儿们拿他开玩笑:‘你为什么被打急了就只管叫姐妹呢?莫不是想求姐妹去说情讨饶?你难道不觉得羞愧吗!’他回答得最妙。他说:‘疼得厉害的时候,只叫 “姐姐”“妹妹” 这些字样,说不定能缓解疼痛,因为叫了一声,就真的觉得不疼了,于是就得了这个秘法:每次疼到极点,就不停地叫姐妹。’你说可笑不可笑?也是因为祖母过于溺爱,常常因为孙子的事而责骂老师、责怪儿子,所以我就辞去了教书的差事。如今我在这巡盐御史林如海家教书。你看,这样的子弟,肯定守不住祖父的基业,也不会听从师长的规劝。只可惜他家的几个姊妹都很出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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