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三年的暮春,解良城西的枣林正落着细雪般的花。
十二岁的关平蹲在青石板上,用竹片在沙土里画着父亲新教的偃月刀势,忽然听见院角传来兵器相击的脆响。
他攥紧竹片跳起来时,正看见父亲关羽的青龙偃月刀劈开晨雾,刀刃在初升的阳光里映出冷冽的弧光——那是他第一次觉得,父亲的背影像座屹然不动的山,而自己握在手里的,不过是片薄如蝉翼的月光。
关平记得母亲总说,他出生那年解良大旱,直到父亲在关帝庙前跪了三天,才等来一场透雨。
襁褓里的他没见过那场雨,但却在无数个夜晚,听着父亲在廊下舞刀的风声入眠。
那些刀风穿过窗棂,在土墙上投下晃动的暗影,像极了老人们口中斩颜良诛文丑的传说。
“刀重八十二斤,不是靠蛮力挥的。”九岁那年,关羽第一次将木刀塞进关平手里。
少年的指尖触到刀柄上父亲掌心的茧,忽然觉得这柄比自己还高的木刀,竟比村口石磨还要沉。
父亲教他“拖刀式”时,宽大的手掌覆在他手背上,粗粝的指腹擦过他虎口的嫩肉:“当年你祖父教我时,说刀是忠臣的骨,要直,要稳,要能扛住千钧重。”
青石板上的刀痕渐渐深了。关平发现,父亲教他刀法时从不笑,唯有看见他把木刀舞得虎虎生风时,眼角的纹路才会松一松。
有次他不慎被木刀扫到脚踝,疼得龇牙咧嘴,却看见父亲背过身去,指尖悄悄揉了揉自己的旧伤——那是早年随刘皇叔征战时留下的箭疤,像条沉默的蛇,盘在古铜色的小腿上。
解良的夏夜总带着麦秸的香气。
关平趴在窗台上,看父亲对着月光磨剑。
火石擦过剑身的火星溅在青石板上,像散落的星辰。
“爹,为什么咱们总跟着刘皇叔?”他忽然问。磨剑的动作顿了顿,父亲的声音混着蝉鸣落下来:“因为刘皇叔是中山靖王之后,这天下,该是汉室的。”少年似懂非懂,却记住了父亲说这话时,眼里比剑刃更亮的光。
建安五年的那场雪,把解良城染成了白纸。
关平跟着母亲躲在地窖里,听见地面上传来马蹄声如雷。
他攥紧母亲的手,指甲掐进掌心——三天前,父亲为护刘皇叔家眷,被曹军围在了土山。
地窖的土墙渗着潮气,母亲的眼泪滴在他手背上,却比雪还凉。
“平儿,记住你爹的话。”母亲忽然按住他的肩,“忠字头上一把刀,咱们关家的人,就算死,也要死得像把立着的刀。”
少年抬头,看见母亲鬓角的白发在昏暗中闪了闪,忽然想起父亲出征前塞给他的那枚青铜令牌,上面刻着的“汉寿亭侯”四个字,此刻正在他贴身的衣襟里,硌得胸口发疼。
后来的日子像团乱麻。
关平跟着母亲辗转于汝南、新野,见过流民啃食树皮,见过伤兵在路边哀嚎。
他学会了把麦饼掰成两半,一半给母亲,一半藏在袖里留到次日;学会了在深夜听见马蹄声时,立刻吹灭油灯,把母亲护在身后。
有次路过一片废墟,他看见断墙上画着的青龙偃月刀,忽然蹲在地上,用树枝默默描了一遍又一遍——那是父亲的刀,是他在乱世里唯一的路标。
建安十三年的长坂坡,关平终于又见到了父亲。
那时他已十六岁,腰间别着父亲托人送来的短刀,刀刃在战火里染了血。
他看见父亲骑着赤兔马,青龙偃月刀上的红缨被血浸透,却依然在乱军里舞成一团火。
“跟着我!”父亲的声音穿过喊杀声砸下来,关平握紧短刀,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手不再发抖——原来真正的战场,比梦里的刀光更烫,比解良的雪更冷,但父亲的背影,依然是那座不会倒的山。
他跟着父亲杀透重围,看见糜夫人抱着阿斗跳井,看见张飞在当阳桥断后。
当赤兔马踏过溅起的泥水时,关平忽然发现,父亲的鬓角竟有了霜色——原来在他看不见的日子里,岁月早已在这位名将身上刻下了痕迹,唯有那身铠甲,依然亮得能照见他眼中的光。
镇守荆州的日子,是关平记忆里少有的安稳时光。
他跟着父亲研习兵法,在点将台上看士兵们操练,偶尔会想起解良的枣林——如今荆州的柑橘树,开的花虽不如枣花素净,却也香得沉实。
“荆州北据汉、沔,东连吴会,西通巴、蜀。
”父亲指着墙上的地图,竹节般的手指敲着南郡的位置,“这里是咱们的咽喉,断不得。”关平凑近去看,见地图上用朱砂标着的各处关隘,像父亲掌纹般纵横交错。
他忽然想起去年在江边看见的景象:商船往来如织,渔夫唱着吴歌撒网,夕阳把江面染成金红——这样的烟火气,原是要用刀枪守的。
他开始跟着父亲巡视城防,看工匠们修补城墙,看水军在汉江里演练楼船。
有次路过市集,听见卖糖画的老汉跟人念叨:“关将军来了,咱们夜里睡觉都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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