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风突然大起来,哨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对岸正在搭建彩楼,工匠们给梁柱刷朱漆,说是要给圣驾开道的龙舟备下。高小三把桃木哨塞进嘴里狠狠咬住,咸腥味在舌尖漫开时,他听见三年前离家的那个清晨,狗儿追着囚车喊爹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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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龙舟过
高小三的手指深深抠进泥土里。
这片地他太熟悉了,春天菘菜的嫩芽会顶破东头第三道垄沟的薄霜,夏日蝉鸣最响时,田埂西侧的歪脖子柳树上总趴着三只知了。可如今掌心按着的只有碎石和碎瓦——阿芸陪嫁的青瓷碗大概也成了运河堤坝的填料。
他翻过身,天穹压得很低,铅灰色的云团正在聚集。远处有鼓乐声顺着风飘来,起初像蜜蜂振翅般细微,渐渐变成连绵的闷雷。江都城墙方向腾起一片金红色的光,仿佛晚霞坠在了地面上。
“皇上……是皇上的龙舟啊!”
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从田边跌跌撞撞跑过,草鞋掀起混着冰碴的土块。高小三望着他们奔向运河的背影,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喉头涌上腥甜。他这才发现自己的破袄早被血渍浸透了,大约是昨夜翻进废弃谷仓时被木刺扎穿了腰。
河岸传来整齐的号子声,八百名挽船的殿脚女开始齐唱《清波引》。高小三挣扎着爬上一处土坡,浑黄的运河水面突然裂开万丈金芒——九艘五层楼高的龙舟破浪而来,朱漆描金的船身刺得他睁不开眼。最前头的龙首舰上,两百名披银甲的力士正轮番挥动云母屏风,将冬日稀薄的阳光折射成七彩光瀑。
“娘,船顶的旗子会飞!”
稚嫩的童声从下方传来。高小三这才注意到,龙舟舰队后方还跟着数不清的彩舫,其中一艘垂着湘妃竹帘的舫船上,穿杏红襦裙的小娘子正指着桅杆顶端的孔雀绒旗。那孩子约莫七八岁,发间系着缀明珠的绸带。
高小三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狗儿若是活着,也该有这么高了。去年腊月他在永济渠冰水里打桩时,曾幻想过回家给儿子带支糖画。最便宜的麦芽糖兔子要两文钱,他悄悄攒了六个月的草鞋钱。
龙舟舰队逼近时,河面突然掀起怪浪。高小三看见许多黑点在水波中浮沉,起初以为是枯枝,直到一具肿胀的尸体被浪推到岸边。那尸首的右手紧紧攥着半块石饼,手腕上系着褪色的红绳——运河工地上的民夫都系这个,说是能防落水鬼索命。
“晦气!快清道!”
龙舟上响起尖利的喝骂,几个穿绿袍的小吏冲到船舷边。他们手中的长竹竿不断戳刺浮尸,像驱赶一群挡路的野狗。一具女尸的襦裙挂住了竹竿,小吏骂咧咧地挑起来甩向岸边。那具苍白的躯体恰好落在高小三脚边,散开的发髻里露出一枚缺角的木簪。
高小三突然剧烈发抖。
阿芸也有支一模一样的木簪,是成亲时他用槐木削的。去年深秋在通济渠挖出前朝墓碑那夜,他梦见妻子戴着这支簪子站在月下,簪头刻的并蒂莲浸在血泊里。
龙舟甲板飘来烤鹅的香气。
高小三抬头望去,琉璃窗内隐约可见穿霓裳的宫娥正捧着金盘穿梭。某个瞬间,他仿佛看见狗儿的脸贴在窗上,可定睛细看时,分明是个敷铅粉的童子往河里倒吃剩的樱桃核。
膝盖突然一软,他栽倒在冻土上。
无数画面在眼前闪回:洛阳宫墙下赵四塌陷的胸膛,永济渠里那个被水蛭吸干血的少年,还有此刻躺在三步外的无名女尸。这些支离破碎的脸渐渐重叠成阿芸的模样,她鬓边的木簪突然开出一朵红梅。
“小三哥……”
他听见妻子在唤他,声音像二十岁那年第一次相看时般清亮。田垄尽头浮现出自家茅屋的轮廓,炊烟正在升起,竹架上晾着狗儿尿湿的褥子。高小三朝那片虚影伸出手,指尖触到某种温暖柔软的东西——
那是一朵从龙舟飘落的绢制宫花,瓣上还沾着醅酒的香气。
雪终于落下来时,龙舟的锦帆恰好掠过他的尸体。八百名殿脚女换了新词:“四海承平调,万世颂皇恩……”
歌声里,几具浮尸被浪推着撞向龙舟,在包铜的船底绽开暗红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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