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一:大业八年·洛阳病榻
大业八年十月,洛阳城外官邸的雕花木窗被秋风撞得吱呀作响,枯叶卷着寒意扑进屋内。宇文恺蜷缩在锦缎被褥间,炭盆里的火舌明明灭灭,映得他凹陷的双颊如蜡纸般惨白。案头摊开的《东都图记》被风掀动,纸页上朱笔勾勒的洛阳城坊图簌簌翻飞,仿佛这座耗尽他半生心血的城市正从指尖流散。
“大人,药凉了……”侍从捧着漆盘,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一场旧梦。
宇文恺摆了摆手,喉间挤出沙哑的笑:“何必再续命?你听——连这风都在催我走。”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咳嗽撕开胸腔,帕子上洇开的血痕比炭火更刺目。侍从慌忙去扶,却被他枯槁的手指攥住衣袖:“城西的含嘉仓……排水暗渠可完工了?”
“上月便通了,只是…...”侍从欲言又止。
“只是百姓骂得更凶了,是么?”宇文恺望向窗外铅灰色的天,洛水畔的夯土声似乎还在耳畔轰鸣。二十年前,他站在龙首原上指点山河,将星宿刻入大兴城的街衢;十年后,他又引洛水贯都,在杨广“北辰镇天”的诏令下,用两百万民夫的脊梁垒起东京的宫阙。可如今,那些曾被他称作“万世之基“的梁柱,倒映在血泊里,成了催命的符咒。
侍从低头不敢答话,檐角铜铃忽地叮咚一响。宇文恺的目光扫过案头一摞泛黄的奏折——那是开皇四年他呈给文帝的《广通渠疏》:“引渭水三百里,岁省漕运百万金。”彼时渠成,关中百姓称他为“活水郎君”。可谁还记得,渠岸下埋着开山时塌死的工匠?就像洛阳城的朱雀大街,青石板下总有洗不净的褐斑。
“取我的舆图来。”他突然挣扎着撑起身子,指尖划过洛阳城北的邙山。那里葬着他亲手设计的隋文帝泰陵,独孤皇后的梓宫在玄堂深处沉默。当年营造陵寝时,他特意将墓道倾斜三度,以避山洪。可这精巧的计算,抵不过史笔如刀——后世只会记得“仁寿宫成,死者万计”。
更漏声渐稀,宇文恺忽然抓起朱笔,在《东都图记》末页颤抖着写道:“臣以匠术事君,然苍生何辜…...”一滴墨晕染了“辜”字,像极了辽东城下未干的血。大业四年运河龙舟过汴水时,他曾听见纤夫哼唱《无向辽东浪死歌》,而今那歌声化作塞外的朔风,卷走了最后一丝体温。
寅时三刻,烛火骤暗。
案头的樱桃木镇纸“当啷”滚落,惊醒了打盹的侍从。他扑到榻前,只见宇文恺双目微阖,嘴角竟凝着一抹释然的笑——窗外,第一片雪落在洛阳城的鸱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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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二:大业元年·东都洛阳
“洛阳须如北辰镇天,朕要的是万世之名!”隋炀帝的诏令掷地有声,宇文恺跪伏在太极殿的玉阶前,掌心沁出冷汗。早春的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斜切而入,将龙椅上那道身影镀成金甲天神,却照不透宇文恺心底的阴翳。
他展开手中《东都图记》,洛水如银链穿城而过,天街纵横若棋盘,宫阙星罗似斗柄——这是他为帝王绘制的“天命之城”。为迎合炀帝“宏侈”之心,他刻意将紫微宫台基抬高三丈,殿顶鎏金铜瓦在图纸上灼灼生辉。然而当诏书中“每月役丁二百万”的数字砸下时,他仿佛听见关中大地骨骼碎裂的声响。
工程始于三月惊蛰。七十万民夫夯筑宫城,十万工匠雕琢白玉栏杆,八十万人肩挑手扛从五岭运来巨木。宇文恺站在邙山高处,望见洛水两岸蚁群般蠕动的身影:有人被横梁压折脊背,血沫混着黄土凝成深褐;监工的皮鞭抽裂春衫,碎布下绽开的皮肉引来蝇虫盘旋。最刺目的是西苑工地——为赶在寒冬前造出四季长春的奇景,他竟想出用彩绫剪作花叶的法子。此刻三千织妇正跪在绫罗堆里穿针引线,她们指节因冻疮溃烂流脓,染得绸缎斑驳如泪痕。
那夜他私访民夫营地,见篝火旁蜷缩的汉子正用树皮捆扎渗血的脚掌。”俺家娘子临盆在即,却被拉来运石料......”汉子从怀里摸出半块黍饼,“大人,这宫城盖好了,能容得下俺孩儿喝口粥吗?”宇文恺喉头哽住,怀中《明堂图议》突然重若千钧——当年他主持广通渠时,两岸百姓曾称此渠为“富民渠”。而今同样的双手,却将图纸化作绞索。
“工期若缓三成,可少死十万人。”他斗胆向炀帝进言,却被九旒冕下射来的目光冻住。帝王抚摸着新贡的南海珊瑚轻笑:“宇文卿可知,西苑十六院每夜需燃龙涎香百斤?朕等不起。”
大业二年正月初八,当第一缕春光点亮天津桥头的铜雀时,东都宣告竣工。庆功宴上,宇文恺望着琉璃盏中晃动的葡萄美酒,恍惚看见洛水倒映的万点河灯——那是累毙民夫的招魂烛火,正顺着他亲手开凿的黄道渠,漂向永不见天日的含嘉仓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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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三:大业四年·运河血泪
大业四年的寒风格外刺骨,永济渠畔的冻土被铁镐砸出火星。宇文恺裹着狐裘站在高岗上,脚下是蜿蜒如蛇的河道轮廓——这条北通涿郡的水道,将成为皇帝远征辽东的粮草命脉。他望着密密麻麻如蝼蚁般的民夫,耳畔尽是监工鞭笞的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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