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深秋,村头的老槐树飘着零星的黄叶。赵长庚背着褪色的军绿挎包跨过石桥时,几个光屁股孩童正在河边捞菱角。他们望着这个右腿微跛的汉子,忽然将竹竿往泥里一杵:"赵叔回来当村长啦!"
祠堂天井里积着昨夜雨水,村老们裹着旱烟味的絮叨声里,赵长庚接过泛黄的村志。他摩挲着烫金封皮上"白水村"三个字,想起半月前战场上那个挡在他身前的年轻战士。子弹穿透对方胸膛时,血珠子溅在怀表壳上,和此刻夕阳染红的老屋檐角一个颜色。
"当兵前在省城念过师范,识几个字。"赵长庚解开风纪扣,檐角铜铃被秋风撞得叮当响。他望着祠堂外绵延的稻田,补了句:"总归要让娃娃们都有书念。"
转眼五个寒暑。村里青砖校舍落成那天,赵长庚蹲在石桥边抽完三袋旱烟。桥墩上"白水渡"三个阴刻字迹被岁月啃得斑驳,倒映在墨绿色的河面上,像是某种古老符咒。
1953年夏至未至,梅雨提前半月叩门。赵长庚半夜被瓦当坠地的脆响惊醒,屋檐水帘在月光里泛着青白。他抄起油布伞往河堤奔,雨点子砸在伞面上如同擂鼓。河面已漫过老柳树半腰,浊浪裹着断枝残叶,在月光下翻出森森白骨般的浪花。
"七户砖房,三户草屋,全部撤到祠堂!"赵长庚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节敲在石桥栏杆上梆梆响。他身后跟着的栓子突然拽他衣袖:"叔,您裤脚在滴血。"众人这才发现村长旧伤崩裂,血水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洇开暗红的花。
雨下了整七日。第八日晌午,赵长庚带着栓子几个后生登上虎头崖。远处白水河化作一条暴怒的银龙,浪头拍在龟裂的旧河神碑上,碎成漫天白沫。他忽然指向河道拐弯处:"看见那处回旋涡没有?要是决堤......"
话音未落,上游漂来整棵泡胀的槐树,轰然撞在石桥墩上。赵长庚喉结动了动,转身时蓑衣甩出一串水珠:"今夜开始,每户出个男丁巡夜。"
那夜赵长庚睡得极沉。油灯将灭未灭时,三个虚影从门缝渗进来。为首的白须老者赤着脚,青布衫上补丁摞着补丁,身后两人抬着半截残碑。赵长庚摸向枕下土枪的手突然僵住——老者的面容,竟与祠堂供着的先贤画像有七分相似。
"万历三十七年,白水河改道。"老者声音像隔着层水幕,"吾等三人督造石堰,殁于决堤之夜。"最瘦的老者掀起衣摆,腰间赫然缠着水草,"三百年来真身困于河底,望赵公垂怜。"
鸡鸣破晓时,赵长庚猛然坐起。枕边《白水村志》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到泛黄的一页。墨字记载着明万历年间三位乡贤治水的事迹,末尾朱批小字:"崇祯二年建庙奉祀,咸丰年间毁于兵燹。"
"老头子魔怔了?"灶房传来菜刀剁在砧板上的闷响,赵长庚攥着村志的手微微发抖。窗外雨丝斜斜划过老梨树,青梨在风里晃成模糊的绿点。
三日后,八个精壮后生腰缠麻绳潜入白水河。河水仍泛着黄,栓子冒出水面换气时,突然瞪圆了眼:"摸着了!是石人!"岸边顿时炸开锅。当第三个石人被拖上岸时,老秀才颤巍巍跪倒在地——石人衣袂褶皱间,隐约可见"万历壬子"的凿痕。
建庙那日,赵长庚站在新砌的香案前。三尊重新雕琢的石像披着红绸,眉眼竟与那夜梦中老者分毫不差。他燃起三炷线香,青烟袅袅中,忽见供碟里的糯米糕微微颤动,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轻轻触碰。
后来我常溜去河神庙玩耍。青石阶缝里钻出嫩黄的蒲公英,瓦当滴落的雨水在石臼里叮咚成调。某年清明,我看见赵长庚独坐庙门槛上,旱烟杆轻叩着石阶:"当年要是信得迟些......"后半句消散在穿堂风里,唯有梁上燕子呢喃应答。
如今庙前老柳已合抱粗,树身红绸年年更新。每遇汛期,总有三两老者来添灯油。烛火映着石刻的眉眼,恍惚间竟似含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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