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把骸骨吊上去,井底突然冒起气泡,水面传来“咯咯”的笑声,像是有人在拍手。我抬头看见纸人们围在井口,新扎的那个探着身子,手里的绣花鞋正对着我,鞋尖滴下的水在井壁上画出“债清”两个字。等我爬上来,男人已经把骸骨裹进了黑褂子,正是店里新扎的那件,尺寸分毫不差。
“现在她能安息了吧?”男人抱着骸骨,声音发颤。我没说话,心里清楚得很——李桂花的冤魂是散了,可我爸和老刘的债呢?库房里那摞借据,每一张都记着他们当年的烂账,说不定下一个来找我的,就是老刘的冤魂,他吊死在库房时,手里攥着的半双绣花鞋,怕是也等着讨个公道。
回到店里,天快亮了。我把李桂花的骸骨放进那具小棺材,纸人轻轻抚摸着棺材盖,嘴角的笑终于没那么渗人了。男人掏出打火机,说要把借据和照片烧了,火苗窜起来的瞬间,我看见照片里的李桂花动了动,嘴角上扬,像是在说“谢谢”。
可刚烧完,库房里突然传来“咣当”一声,我跑过去一看,那个没脑袋的纸身子倒在地上,脖子处的窟窿眼儿里塞着张新的黄表纸,抽出来一看,是我爸的字迹:“建军,别怨爸,当年赌红了眼,是老刘出的主意……”话没写完,纸角被火烧过,像是有人急着撕下来。
穿西装的男人突然指着玻璃柜:“你看!”之前那个缺袖口的纸人,不知啥时候补好了袖口,正是从李桂花骸骨上扯下来的那块布。纸人慢慢转头,眼窝子对着我们,像是在说“债有主,别乱跑”。
天亮后,男人抱着小棺材走了,说要去郊外找块干净地儿安葬。我坐在柜台前,看着满地的纸人残肢,突然听见里屋传来我妈的咳嗽声——她居然自己下了床,扶着门框冲我笑,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纸,正是我爸的欠条。
“妈,你咋来了?”我赶紧扶住她。我妈指了指欠条,声音比平时清亮:“建军啊,该还的债早晚得还,你爸走前跟我说,李桂花的事儿他记了三十年,夜里总梦见她站在井边要鞋。现在你把债还清了,他在底下也能踏实了。”
我鼻子一酸,突然听见外头传来汽车鸣笛,穿西装的男人站在门口,冲我招了招手。他身后的车上,放着那具小棺材,棺材盖上的“李桂花之墓”在阳光下泛着金光,旁边还放着双崭新的绣花鞋,鞋帮上的并蒂莲绣得格外鲜亮。
那天下午,我们在郊外的小树林里埋了李桂花的骸骨。男人跪在坟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烧了整套纸扎的家具,纸冰箱、纸彩电,还有个穿黑褂子的纸人,手里捧着那双新绣的花鞋。火苗窜起来时,我看见纸人的嘴角轻轻上扬,跟李桂花照片里的笑容一模一样。
可回到店里,我发现玻璃柜里的纸人又变了样——所有纸人的嘴角都抿成了直线,眼窝子不再黑洞洞的,像是卸了重担。只有那个新扎的纸人,站在最显眼的位置,手里拎着红缎子绣花鞋,鞋尖不再滴水,却在鞋跟处多了道刻痕,像是个“安”字。
夜里打烊时,我特意在井边烧了叠金元宝,火光映在水面上,恍惚看见李桂花的影子站在井底,冲我挥了挥手,转身慢慢走进黑暗里。井里的水突然变得清澈,再也没有青苔和腐叶,只有水面倒映着一轮圆月,跟三十年前她掉下去那晚的月亮一模一样。
可我知道,这事儿还没彻底完。库房梁上的木匣里,还躺着老刘的记账本,每一页都记着当年的烂账;我爸的欠条虽然烧了,可他临终前指甲缝里的黄表纸碎屑,还残留在柜台的缝隙里。最要紧的是,穿西装的男人走时说,他梦见他爸了,老刘穿着干净的中山装,手里捧着双绣花鞋,说要去给李桂花赔罪。
“操他娘的,冤冤相报何时了。”我骂了句,关上卷闸门。刚转身,就听见玻璃柜里传来“沙沙”的响声,回头看见新扎的纸人慢慢坐下,手里的绣花鞋轻轻放在脚边,像是在等一个迟到了三十年的道歉。
这一夜,巷子里没再传来梆子声,也没看见穿黑褂子的身影。我躺在折叠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突然觉得这丧葬店的夜,比坟地还安静。可我知道,安静只是暂时的,就像井里的水,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说不完的故事。
第二天早上开门,门口没再出现绣花鞋,却多了束野菊花,用红缎子扎着,跟李桂花的鞋面一个花色。我知道,这是她在谢我。可我更清楚,有些债,不是烧几车纸扎就能还清的,就像我爸和老刘欠她的命,只能用一辈子的良心不安来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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