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头的更鼓敲到三更时,戈登终于摸到了程学启帅帐后的排水沟。
腐臭的泥浆浸透军裤,他攥着怀表的手在颤抖,表盖内侧的剑桥校训"Hinc lucem et pocula sacra"(此地乃启蒙之所,智慧之源)正映着远处刑场的火光。
六个时辰前,郜永宽的鎏金头盔还在他眼前晃动。
那位太平天国纳王用断指蘸着血,在《献城条约》上按下第八个指印时,喉咙里还含着笑:"戈大人是泰西君子,定不欺我。"
此刻那只断指正插在帅旗杆顶,被夜风吹得微微摇晃。
"少校!"幕僚安德森从阴影里闪出,金发间沾着稻草碎屑,"淮军把降兵都赶进双塔寺了,程学启的戈什哈正在往门缝灌火油。"
他碧绿的眼睛里跳动着恐惧,"我们得向北京抗议......"
瓦片碎裂声突然炸响,戈登猛地把安德森按进沟渠。
一队淮军拖着板车经过,车上堆满缠着发辫的头颅,最顶上那颗的面皮被完整剥下,正是白日里与他同席饮茶的康王汪安钧。
"抗议?"戈登松开几乎窒息的同僚,齿缝里渗出冷笑,"程学启今天用太平军的人头给李鸿章作寿礼,明天就该用常胜军的脑袋垫升官阶了。"
远处传来木材爆裂的轰鸣,双塔寺的烈焰腾空而起,映得护城河水面猩红如血。
戈登突然注意到,那些在火中挣扎的身影竟都穿着常胜军的深蓝制服。
玄妙观的三清殿里,李鸿章把玩着翡翠鼻烟壶,鎏金护甲划过《苏州克复捷报》上的墨字:"该逆等诡计多端,恐非真心归顺......"
"所以中堂大人就连夜屠尽八王部众?",戈登的佩刀撞在香案上,震得铜磬嗡嗡作响。
他特意穿着全套英国陆军礼服,胸前的维多利亚十字勋章冷光凛冽。
李鸿章抬眼轻笑,朝服上的仙鹤补子泛起涟漪:"戈登少校可知《吴越春秋》?昔日勾践卧薪尝胆......"他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绽开一朵血梅,"这咳血之症,就是当年在巢湖剿捻时落下的病根。"
殿外传来整齐的剁肉声,淮军伙夫正在分解降将的尸体。
戈登闻到了腐竹炖肉的特殊香气——那是程学启亲兵说的"发匪肉糜"。
"少校请看。"李鸿章掀开黄绫罩着的托盘,八颗用石灰腌着的人头整齐排列。
慕王谭绍光的独眼还睁着,瞳孔里凝着最后一刻的错愕。
戈登的胃袋突然抽搐。他想起七天前的雨夜,谭绍光冒死出城送来的密信:"吾等知夷人重诺,愿以阖城生灵相托。"信笺上的血指印此刻正在他贴胸口袋里发烫。
"听说少校在剑桥读过神学?"李鸿章的声音像条滑腻的蛇,"《圣经》里犹大为了三十银币出卖耶稣,这八王不正是太平天国的犹大?"
铜壶滴漏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戈登终于明白,从始至终只有自己相信那张羊皮纸上的墨字。
这些东方人把盟誓当作戏台上的唱词,契约不过是刀刃雕出的花纹。
城墙的月光像把弯刀。
程学启踩着新铺的城砖,补服上的云雁在夜风中鼓荡。
他特意没带亲兵,方才戈登密使送来的湘军密函太过骇人,竟说曾国荃要在明日宴席上鸩杀淮军将领。
转角处的雉堞暗影里,一点铜星微微闪烁。程学启的手按上佩剑时,突然嗅到熟悉的檀香味,这是他今早献给李鸿章的那尊鎏金佛像的气息。
雷明顿转轮手枪的击锤声轻如叹息。子弹穿透喉结的瞬间,程学启看清了刺客蒙面布下的蓝眼睛。
他挣扎着去抓刺客腰间的银十字架,却只扯下半片绣着剑桥纹章的丝绸手帕。
尸体坠下城墙时,戈登正在阊门外运河船上擦拭枪管。
安德森惊恐地发现少校在哼唱苏格兰民谣《紫丁香逝去》,曲调混着船舷外漂浮的太平军浮尸,在月夜里格外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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