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三年七月的金陵城,空气中还浮动着焦土与血腥混杂的气味。
曾国藩站在天王府的废墟上,脚下断壁残垣间散落着鎏金瓦当的残片,他弯腰拾起半截刻有"天父"字样的石柱,指尖摩挲着凹凸不平的刻痕。
远处传来湘军士兵搜刮财物的喧哗声,像无数把尖刀在切割着这座古都最后的体面。
"大帅!"幕僚赵烈文提着灯笼匆匆穿过瓦砾堆,袍角沾满暗褐色的血渍,"九帅正在聚宝门外大摆庆功宴,各营统领都去了,您看......"
曾国藩将石柱轻轻放回原处,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发抖。
残阳如血,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要把整座天京城都笼罩在阴影里。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祁门大营的雨夜,那时湘军被太平军围困,粮草断绝,曾国荃捧着半碗发霉的米粥闯进中军帐,三十万将士的性命都系在那碗浑浊的水光里。
"惠甫,取笔墨来。"
签押房内烛影摇曳,曾国藩提笔的手悬在奏折上方,墨汁滴落晕开成狰狞的斑点。窗外传来隐约的丝竹声,那是他胞弟在犒赏三军。
他闭上眼,仿佛看见十万湘军化作十万柄悬在头顶的利剑,剑柄上缠着黄绫的圣旨正在八百里加急的路上。
"大哥!"曾国荃踹开房门时,满身酒气裹挟着夜风灌进来。
他腰间新换的玉带扣上镶着鸽血红宝石,那是从某位太平天国王爷身上扯下的战利品。"
听说你要裁军?"他解下佩刀重重拍在案上,刀鞘上未干的血迹在奏折上洇出暗红的花纹。
曾国藩的笔尖终于落下,工整的馆阁体在宣纸上蜿蜒:"臣查湘勇营制,本系权宜之计......"砚台里的墨汁突然泛起涟漪,他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
二十年前在荷叶塘老宅教弟弟临帖的场景蓦然浮现,那时九弟握笔的手也是这样发抖,墨汁污了《岳阳楼记》的宣纸。
"你疯了吗?"曾国荃的拳头砸在楠木案几上,震得笔架上的紫毫笔簌簌跳动。
"这些弟兄跟着我们出生入死十四年!安庆城里饿得吃观音土的时候,是谁啃着草根给你守城?雨花台被围四十六天,是谁用尸体给你堆出条生路?"
烛火爆出个灯花,曾国藩看见奏折上"裁撤九成"的字样在火光中扭曲变形。
他想起上月破城时,萧孚泗提着李秀成首级来献,那脖颈处的刀口参差不齐,分明是生生扯断的。
当时萧将军的指甲缝里还嵌着人皮碎屑,却笑得像个讨赏的孩童。
"老九,"他摘下水晶眼镜,用袖口慢慢擦拭,"还记得道光二十七年会试放榜那日吗?"
窗外忽然响起夜枭的啼叫,惊飞了檐角栖息的乌鸦,"我们在贡院墙外看见新科进士簪花游街,你说大丈夫当如是。"
曾国荃的佩刀突然出鞘半寸,寒光映出他赤红的双眼:"现在说这些酸话有什么用!眼下这金陵城里,我们曾家......"
"曾家什么?"曾国藩猛地起身,案上茶盏翻倒,褐色的茶水在奏折上漫漶开来。
"你真当这江南是我们曾家的私产?"他的声音突然拔高,惊得外间守夜的亲兵佩刀相撞。
"左宗棠在浙江盯着,沈葆桢在江西候着,僧格林沁的蒙古马队就在江北!"
更漏滴滴答答地响着,兄弟二人的影子在墙上纠缠成狰狞的怪兽。
曾国藩从暗格里取出个黄绫包袱,层层解开后露出半块虎符:"这是当年皇上赐的调兵符,你拿去。"
他的手指抚过虎符上的裂痕,那是咸丰四年靖港兵败时摔的。
曾国荃突然大笑,笑着笑着咳出泪来:"我的好大哥,你莫不是要学宋太祖杯酒释兵权?"
他抓起虎符狠狠摔在地上,镶金的碎片四溅,"别忘了!没有我这把快刀,你这柄儒剑早就锈在湖南老宅了!"
子时的梆子声穿透雨幕,曾国藩弯腰拾起碎片时,后颈的疽疮又隐隐作痛。
这个位置,十四年前被太平军的流矢擦过,如今每到阴雨天就提醒他命悬一线的滋味。
他摸索着取出个紫檀匣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道密折抄本——都是弹劾曾国荃纵兵劫掠的奏章。
"你看看这个。"他将最上面那道折子甩在案上,朱批"严加管束"四个字红得刺眼。
"你以为李少荃为何突然称病不来金陵?他送来的药材里藏着密信!"烛光突然暗下去,赵烈文蹑手蹑脚进来剪灯花,看见九帅青筋暴起的手正按在刀柄上。
雨声渐急,曾国藩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层层揭开是半块发硬的麦饼:"同治元年,你在雨花台苦战,我派人送去二十车粮草,半路被劫了十之八九。"
他掰下块饼屑放进嘴里,粗粝的麸皮刮着喉咙,"这是最后半块,亲兵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
曾国荃突然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青花瓷瓶。
碎瓷片扎进手掌,他却浑然不觉。那些刻意遗忘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饿得啃食尸体的士卒,用最后力气吹响的牛角号,还有大哥从安庆送来血书中"存亡继绝"四个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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