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敬之跪在祠堂冰凉的青砖地上,鼻尖萦绕着陈年樟木与线香混合的气息。供桌上的长明灯忽明忽暗,将他鬓角新添的白发映得像落了层霜,身后黑漆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爹,您在这儿跪了三个时辰了。"苏明远的声音带着赶路后的沙哑,青布长衫下摆还沾着塞外的尘土,"天津卫的电报都催到第三封了,洋行那边......"
"洋行的事,你做主便是。"苏敬之的声音比香案上的铜香炉还要冷硬,目光始终胶着在供桌最上层的紫檀木匣上。那匣子锁着苏家百年来的规矩,烫金的"商道即人道"五个字在昏暗中泛着暗光,"我问你,去年秋里从恰克图回来的驼队,是不是私贩了鸦片?"
苏明远的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靴底在青砖上蹭出半寸声响。他刚从张家口押货回来,满脸风霜还没来得及洗去,此刻被父亲骤然一问,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爹听谁嚼舌根?那批货明明是......"
"是茶叶和皮毛,账面上是。"苏敬之缓缓转过头,眼角的皱纹里嵌着失望,"可李老栓的儿子在张家口烟馆里抽的,就是印着咱们苏家商号的锡纸包。你当塞北的风沙能遮住人心?"
祠堂里的烛火突然噼啪爆了个灯花,照亮了两侧墙上密密麻麻的名字。苏家历代掌柜的牌位在供架上沉默矗立,最底下那排新添的木牌还带着松木的浅黄,那是去年冬天在戈壁里遇上沙暴的驼夫们。
苏明远猛地跪在父亲身旁,膝盖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儿子只是想补上恰克图的亏空!俄罗斯人突然变卦,咱们压在手里的绸缎......"
"啪"的一声脆响,苏敬之的巴掌落在儿子脸上。他自己的手也在发抖,指着供桌最下层的牌位:"你爷爷当年在乌兰巴托,为了护着商队不贩私盐,被马匪砍断了三根手指!你曾祖在晋商大会上,宁愿烧了满仓受潮的茶叶,也不肯掺沙土卖给蒙古部落!这些你都忘了?"
苏明远捂着脸,指缝间渗出血丝。他想起十五岁那年跟着父亲走西口,在杀虎口看见被官府枭首的私贩,父亲当时说"钱字旁边两把刀,一把斩贪心,一把斩良心"。可这两年洋布冲击着绸缎庄,票号里的银子被洋银行吸走大半,他夜里盯着账簿上的赤字,总觉得那些老规矩像是穿旧了的棉袄,挡不住新时代的寒风。
"打开木匣。"苏敬之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长明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把家训抄五十遍,抄到你记起苏家是怎么在这半城地界立足的。"
苏明远哆嗦着掏出钥匙,插进紫檀木匣的铜锁。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泛黄的宣纸装订的册子,首页是苏家第一代掌柜苏秉义写的家训,墨迹早已发黑:"利字当头,先问良心;秤平斗满,不欺老幼;见利忘义,逐出宗祠。"
他提笔蘸墨时,手腕抖得厉害。祠堂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三更天了。供桌前的线香燃到尽头,灰烬簌簌落在青砖上,像谁无声的叹息。
"光绪三年大旱,关中颗粒无收。"苏敬之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悠远的沙哑,"你爷爷开仓放粮,账房先生跪着劝他留条后路。他说'粮仓填得满,人心填不满',后来灾民里有个郎中,给你爹治好了天花。"
苏明远握着毛笔的手猛地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个黑团。他想起去年冬天,自己确实让账房在账本上做了手脚,把一批劣质茶叶混进了给蒙古王爷的货里,就为了省下银子给天津的洋行打点。
"爹,儿子错了。"他的声音哽咽着,眼泪砸在宣纸上,晕开"不欺老幼"四个字,"那批鸦片我已经烧了,跟俄罗斯人的合同也撕了。只是......"
"只是什么?"
"洋行的经理说,要是咱们不跟他们合伙,下个月就会有十家布庄抢咱们的生意。"苏明远的肩膀垮下来,像被霜打了的庄稼,"儿子怕......怕苏家百年的基业,要毁在我手里。"
祠堂外忽然起了风,窗棂被吹得呜呜作响。苏敬之站起身,走到供桌前抚摸着那些牌位,像是在跟历代先人说话:"康熙年间,苏家的绸缎被人下了泻药,说是会染病。你太爷爷就在鼓楼前摆了摊子,当着全城人的面煮绸缎汤喝。生意不是靠钻空子做起来的,是靠人心。"
他转身从供桌底下拖出个旧木箱,打开时露出里面泛黄的账本。最上面那本记着光绪二十六年的账,页脚写着"庚子年,赠米三百石,免贫户欠银"。
"你看这儿。"苏敬之指着账本上的朱批,"这是当年义和团打进城时,咱们铺子里的伙计自发守着粮仓。他们说'苏家待咱们不薄,不能让歹人抢了救命粮'。"
苏明远的手指抚过那些歪歪扭扭的批注,忽然想起小时候在铺子里,看见账房给乞丐分馒头,看见父亲把受潮的布料改成棉衣送给脚夫。那些他以为是"傻气"的举动,原来都藏在这些泛黄的纸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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