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谦第一次注意到那面新酒旗时,正踩着雨后的青石板路往回走。
已是四月末,江南的雨总带着股缠绵的湿意,打湿了他的青布长衫下摆。刚从城西的漕帮码头敲定了下个月的粮船调度,他心里还盘算着账簿上的数字——今年春汛来得早,运河水位涨了两尺,船运成本能压下去一成,但码头的力钱却要涨半分,一进一出,得在棉布的进货价上再抠出些余地来。
路过通济巷时,眼角余光瞥见巷尾那截灰墙头上,挑出了一面簇新的杏黄旗。
旗面是上好的杭绸,染得匀净透亮,上头用靛青丝线绣着两个字:“晚香”。针脚细密,不像寻常店家的手艺。风一吹,旗子簌簌地动,倒给这条灰扑扑的巷子添了点活气。
“这是……开了家酒馆?”苏文谦停下脚步,微微蹙眉。
通济巷在城西南,算不上繁华地界,多是些小户人家,或是做些修补活计的手艺人。巷头有两家杂货铺,卖些油盐酱醋,再往里走,便是几家豆腐坊、铁匠铺,终日里是磨豆子的沙沙声和打铁的叮当声。这巷尾原是间空置的老铺面,门板都朽了大半,据说前两年着过一场小火,一直没人敢接手,怎么突然就挂起酒旗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看清了铺面的模样。原先朽坏的门板换成了新打的松木,擦得油亮,门楣上挂着块黑漆匾额,“晚香居”三个字写得清隽,笔锋里带着点文人的疏朗,倒不像个生意人。门口扫得干干净净,连墙角的青苔都剔得利落,台阶上摆着两盆兰草,叶片上还挂着雨珠,透着股雅气。
“苏掌柜,瞧什么呢?”
身后传来个沙哑的声音,是住在巷口的王屠户,挑着副空担子往回走,围裙上还沾着点血迹。
苏文谦回头笑了笑:“王大哥,这巷尾开了家酒馆?”
王屠户往那面酒旗瞥了一眼,撇撇嘴:“昨儿个挂的旗子,听说今儿个就开张。我瞅着悬,这地方哪有那么些喝酒的?”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听说老板是个女的,带着个小丫头,不像咱们这地界的人。”
苏文谦“哦”了一声,没接话。他做了二十多年生意,见过的人多了,知道有些看似不合常理的营生,反倒能走出些不寻常的路数。只是这“晚香居”开在通济巷,总觉得有些奇怪。
他转身要走,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月白粗布裙的女子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个木盆,大概是要去巷口的井边打水。她看着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头发挽得整齐,用根素银簪子别着,脸上没施脂粉,眉眼却生得清秀,只是眉宇间带着点淡淡的愁绪,像蒙着层薄雾。
看见苏文谦和王屠户,她愣了一下,随即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声音很轻:“两位是街坊?”
王屠户大概没料到她会主动搭话,挠了挠头:“啊……是,我住巷口。你这……酒馆今儿开张?”
“嗯,”女子点点头,目光落在苏文谦身上,“这位先生看着面生,是路过?”
“在下苏文谦,在前面的‘谦益布庄’做事。”苏文谦拱手道。他的布庄在街对面的三井巷,离通济巷不过两三百步,也算是半个街坊。
女子眼睛亮了一下,像是听过他的名字:“原来是苏掌柜。久仰,我叫沈晚意。”
她说话时,门里又探出个小脑袋,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梳着双丫髻,穿着件水红色的小袄,怯生生地看着外面,看见沈晚意回头,又赶紧缩了回去。
“那是小女,阿念。”沈晚意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像雨后初晴的天,让人觉得舒服,“苏掌柜若是不嫌弃,晚上过来坐坐?开张头一天,添个热闹。”
苏文谦本想婉拒,他晚上还要对账,但不知怎的,看着沈晚意那双清澈的眼睛,竟点了点头:“好,晚些时候,我过来捧个场。”
回到布庄时,伙计们正在盘点新到的一批湖绸。账房先生老李头戴着老花镜,趴在柜台上拨算盘,见他进来,抬头道:“掌柜的,漕帮那边谈妥了?”
“嗯,运费定了。”苏文谦脱下长衫,递给伙计,“对了,老李,知道通济巷尾开了家酒馆吗?叫‘晚香居’。”
老李头推了推眼镜,咂咂嘴:“听说了,今早听送菜的老张说的。说是个外乡女人开的,还带着个孩子,不容易啊。”他顿了顿,又道,“不过那地方开酒馆,怕是赚不到什么钱。咱们布庄的伙计中午吃饭,都去街口的‘张记’,谁会绕到巷尾去?”
苏文谦没说话,走到柜台后坐下,翻开账本。可不知怎的,那面杏黄色的酒旗总在眼前晃,还有沈晚意那双带着愁绪的眼睛。
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刚从父亲手里接过布庄时,也有人说他太年轻,撑不起场面。那时布庄对面新开了家绸缎铺,老板是个在京城做过生意的老手,都说谦益布庄要完了。可他凭着一股韧劲,亲自去苏州、杭州的作坊盯货,又琢磨着给街坊们送些针头线脑的小恩小惠,硬是把生意做了起来,如今在这一带也算是小有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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