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远勒住缰绳时,晨雾正从雁门关的城楼砖缝里漫出来。青灰色的雾霭像化不开的棉絮,裹着关楼的飞檐翘角,让"中华第一关"的匾额在晓光里只剩道模糊的轮廓。他仰头望了片刻,指腹无意识摩挲着马鞍上的铜环——那环上有道月牙形的刻痕,是父亲苏振邦年轻时用匕首凿的,说是过雁门关时,总要摸着这道痕才觉得踏实。
"过了雁门关,就不是咱晋地的天了。"父亲临终前攥着他手腕的力道,此刻仿佛还锁在骨头上。那时烛火昏黄,父亲咳得胸腔发颤,枯瘦的手指在他手背上掐出红印,"关外的风是横的,雪是斜的,人心...比戈壁的石头还硬。"
身后传来驼铃轻响,三记,不多不少。是领头的老驼"墨玉"在催。苏明远回过神,看见这头通人性的老驼正偏着脑袋看他,脖颈间的铜铃在雾里荡开涟漪,余音撞在关楼的垛口上,碎成满地冰凉。墨玉的睫毛上凝着白霜,像落了层碎星,它跟着苏家走了十二年商路,从归化城到恰克图,蹄子踏过的沙砾能堆成座小山。
"东家,该走了。"赶驼人老秦的声音裹着寒气飘过来。他刚给最后一头骆驼紧了紧鞍绳,手里的长鞭在半空挽了个花,鞭梢划破浓雾的瞬间,苏明远看见驼队背上码得整整齐齐的茶砖——整整三百担祁门红茶,每一块都印着"苏氏茶行"的火漆,朱砂色在晨雾里透着沉实的红。这是他掏空了太原分号的半数家底才凑齐的货,账房先生数银锭时,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最后红着眼圈说:"东家,这是把家底都押上了。"
苏明远摸出怀表,鎏金表壳在雾里泛着冷光。表盖内侧贴着张泛黄的小像,是三年前离家时母亲亲手绣的,针脚细密,绣的是平遥城的城墙,墙根下还歪歪扭扭绣着个"安"字。他指尖拂过绣像边缘,触到粒硌人的小东西——是半粒平遥古城墙的土渣,不知怎么卡在了针脚里,母亲说:"带着家乡的土,走到哪都踏实。"
穿过关楼门洞时,风突然急了。穿堂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打在脸上像小刀子。老秦往墙角的火堆里添了把莜麦秸,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铜壶底,映得他脸上的刀疤忽明忽暗。那道疤从眉骨划到下颌,是十年前在戈壁遇着沙暴时,被骆驼鞍子划的,当时血糊了半张脸,他还咬着牙护着驼背上的茶砖,老东家苏振邦总说:"老秦这道疤,是商路给咱苏家盖的印。"
"光绪爷登基那年,我跟老东家走这关,"老秦用火钳夹起铜壶,往苏明远手里塞了碗热奶茶,奶皮子浮在面上,烫得人舌尖发麻,"也是这样的雾,浓得能拧出水。就是那天丢了三头骆驼,里头就有墨玉的娘。"
苏明远望着墨玉垂在地上的缰绳,那上头还挂着去年在归化城买的红绸,被风吹得猎猎响。他想起临行前账房先生的叹息:"东家,俄国人在恰克图压价三成,咱们这趟若是按老价走,怕是要折本。"可他摸了摸袖袋里那封蒙古文信函,羊皮纸边缘已经被手心的汗浸得发皱——那是草原最大的商号"盛德源"的少东家写的,字里行间都是急渴,说库伦的王公们等着新茶开坛,连熬茶的银壶都备好了。
"老秦,你说俄国人真能把税卡设到恰克图?"苏明远啜了口奶茶,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却暖不透心里的凉。上个月从恰克图回来的脚夫说,俄国人的哥萨克兵在边境线上架了铁栅栏,凡过茶货,不论粗细,都要抽两成税,还得用银元结算。
老秦往火堆里吐了口烟袋锅灰,火星子溅起来,落在他磨得发亮的羊皮袄上。"俄国人的算盘打得比咱账房先生还精,"他磕了磕烟杆,"当年老东家跟他们打交道,说这帮洋鬼子看着客气,算盘珠子里都藏着刀子。不过..."他话锋一转,指了指驼队,"咱这茶砖是给库伦王公的,他们敢动王公的货?"
苏明远没接话。他知道王公们虽有面子,可俄国人在恰克图势力渐大,去年冬天就有两家晋商的茶货被扣留,说是"查禁私运",最后花了双倍价钱才赎出来。他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针指向巳时,雾却丝毫没有散的意思,反而像被冻住了,沉甸甸地压在官道上。
雾散时已近午时。阳光像把钝刀,慢悠悠割开云层,雁门关外的官道突然亮起来,像条被冻硬的灰带子,直往天边扯去。道旁的枯草上结着冰壳,被风一吹,发出细碎的响声。苏明远正给马紧肚带,忽然勒住缰绳——远处有声音,很轻,却像根细针,刺破了雪原的寂静。
是驼铃。但不是自家铜铃的浑圆厚重,是带着点发飘的脆响,像是...像是用锡做的铃铛。锡铃脆是脆,却不经冻,天太冷就容易裂,正经商队很少用。
"是马帮。"老秦眯起眼,往腰间摸出短铳。那是把老式的火铳,枪管上刻着"光绪年制",是老东家留下的。"这地界不太平,上月有伙归化来的马匪,专抢茶商,听说抢了'恒顺昌'的二十担砖茶,连赶驼的都给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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