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朱砂线
苏明远展开那卷西洋地图时,窗棂漏下的日光正斜斜切过桌面,把羊皮纸边缘的毛边照得根根分明。商队首领老赵站在旁边搓着手,声音里带着几分邀功的雀跃:“少东家您瞧,这是从波斯商栈换来的,据说在西洋,这样的图能卖到十枚金币。您看这昆仑山,标得比咱家账册上的墨迹还清楚。”
地图上的山川用深浅不一的色块区分,河流像银线般蜿蜒,连沙漠里的绿洲都标着小小的橄榄形。苏明远指尖划过塔里木河的曲线,冰凉的羊皮纸下,仿佛能触到河水漫过卵石的湿意。他在苏家掌管商路已有五年,从西安到敦煌的商道闭着眼都能数出有多少处水井,但这地图上的西域,既熟悉又陌生——那些用拉丁文标注的地名,像一群穿洋装的陌生人,站在他稔熟的戈壁上。
“确实精细。”苏明远颔首,目光却落在地图右上角的空白处。那里本该是罗布泊以西的无人区,西洋画师大概觉得没必要费墨,只留着大片泛黄的羊皮。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送老赵他们出发时,老驼夫陈默拄着拐杖说的话。
那天陈默的咳嗽声裹在风沙里,听着像口破风箱。老人褪下腕上的铜镯,在沙地上划出条歪歪扭扭的线:“从阿尔金山往南绕,过三个山坳,能省三天路程。那里有处泉水,水是甜的,马匪嫌路窄,从不往那边去。”铜镯在沙上拖出的沟壑,被风一吹就浅了些,像条怕见人的蛇。
此刻苏明远从笔筒里抽出支朱砂笔,笔尖在砚台上掭了两下。老赵凑过来看,见他在空白处落下一点猩红,随即笔尖游走,画出条忽左忽右的曲线,时而陡转,时而平缓,活像条挣扎着要钻进沙子里的蚯蚓。
“少东家,这是?”老赵摸了摸后脑勺,“西洋地图讲究个横平竖直,您这线……”
“这是陈老爹说的近道。”苏明远笔尖一顿,在曲线尽头点了个小小的朱砂点,“去年冬天,张掌柜的商队在黑风口遇了劫,损失了三车茶叶。要是走这条路,就能绕过去。”
老赵“哦”了一声,眼里却浮起不以为然。他跟着苏家走了二十年商路,见惯了老辈人那些“想当然”的经验。就像陈默总说月圆之夜不能走盐碱地,说月光会让盐壳反光,晃得骆驼受惊,可去年中秋他带队走了趟,什么事都没有。
“陈老爹毕竟年纪大了,记性怕不那么准。”老赵嘿嘿笑了笑,“再说这西洋地图是用仪器测出来的,差不了分毫。您画这线,万一……”
苏明远没接话,把朱砂笔搁回笔筒。他想起小时候,陈默总把他架在驼峰上,一边走一边讲路上的规矩:看见鹰群盘旋就赶紧扎营,那是有狼群在附近;沙地上的芨芨草要是朝一个方向倒,第二天准刮西风;遇到卖葡萄干的维吾尔族老人,多给两个铜板,他们会告诉你哪片胡杨林里有甜水井。那些规矩像戈壁上的石头,不起眼,却垫稳了苏家商队走了几十年的路。
“让下批出发的商队照着走。”苏明远把地图卷起来,朱砂画的线在羊皮背面洇出淡淡的红痕,“带两匹骆驼,多备水囊。”
老赵脸上的笑僵了僵,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少东家自五年前接过商队,还没出过岔子,可这次要走的路,连陈默都有二十年没走过了——老人十年前摔断了腿,就留在西安城的苏家大院里,每天坐在门槛上,看南来北往的骆驼。
三日后,商队出发。领头的是个叫柱子的年轻人,二十出头,跟着老赵跑过三趟西域,总说老规矩是“裹脚布”,又臭又长。出发前夜,他揣着那卷西洋地图来找苏明远,手里还捏着个黄铜指南针。
“少东家,您就放心吧。”柱子把指南针转得飞快,“有这西洋宝贝,再加上地图,保证误不了事。您画的那线,我记着呢,实在不行就绕过去看看。”
苏明远看着他眼里的光,像当年刚入行的自己。那时他也觉得陈默的规矩太繁琐,直到有次在戈壁上迷了路,是老人教的“看星星辨方向”救了他。他从抽屉里拿出个布包,递给柱子:“这是陈老爹备的,里面是盐巴和碱块,遇到泉水,先扔块碱进去,冒泡就是能喝的。”
柱子接过来塞进包袱,敷衍地应了声,转身就跟伙计们笑:“少东家还信这套,咱们有净水器呢。”
苏明远站在门廊下,看着商队的驼铃在晨雾里渐渐淡去。陈默拄着拐杖挪过来,咳嗽着问:“走的那条道?”
“嗯。”苏明远扶住老人,“柱子年轻,让他试试。”
陈默点点头,浑浊的眼睛望着西边:“那三个山坳,第二个最难走,石壁上有松动的石头。当年我跟你爹走,他让骆驼挨着崖壁走,说石头掉下来,先砸着他。”老人的手在拐杖上摩挲着,那拐杖是用胡杨木做的,顶端被磨得发亮。
商队走后的第十天,西安城落了场雨。苏明远在账房核对账目,忽听院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心里一紧,跑到门口,看见老赵从马上滚下来,浑身是泥,脸色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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