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树下的酒
陈家酒坊的伙计们发现,今年夏天的太阳好像格外烈。不是晒在皮肤上那种灼烫,是闷在骨头缝里,带着股子躁动不安的劲儿,连后院那棵长了几十年的石榴树,都比往年更早地挂上了青涩的果子,圆滚滚的,像憋着什么心事。
陈老爷子蹲在石榴树下抽烟,烟袋锅子“吧嗒”响,眼神落在不远处的酿酒坊。那里正传来一阵年轻人的哄笑,是他儿子陈建军带着几个徒弟在忙活。这阵子,酒坊里飘出来的味儿都变了,不再是往年那种醇厚绵长的酒糟香,多了股子冲劲儿,像刚出笼的小老虎,横冲直撞的。
“爹,您又在这儿歇着呐?”陈建军擦着汗从坊里出来,手里还拎着个粗瓷碗,碗里盛着半透明的酒液,“尝尝?新出的‘烈马’,昨天刚出窖,我让他们调了下度数,现在这口感,绝了!”
陈老爷子没接碗,也没抬头,只闷闷地说:“我喝不惯那玩意儿,烧得慌。”
“烧才够劲儿啊!”陈建军咧嘴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您是不知道,前儿个街尾的小年轻,一下就订了二十斤。说这酒够烈,喝着痛快,配着烧烤,那叫一个舒坦。现在的年轻人,就爱这口新鲜的。”
陈老爷子终于抬起头,看了看儿子。建军今年三十五,接手酒坊也有五年了。这孩子脑子活,敢想敢干,不像他,守着老法子,一辈子就酿那一种“陈酿”。去年冬天,建军不知从哪儿弄来个新酒曲方子,说是南方传过来的,发酵快,出酒烈,成本还低。他当时就不赞成,说酿酒跟做人一样,得沉得住气,哪能图快?可建军没听,拉着几个年轻徒弟,在旁边搭了个小作坊,偷偷摸摸试了起来。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新酒曲酿出来的酒,度数高得吓人,入口像一团火,顺着喉咙直往下烧,烧到胃里还不罢休,得在五脏六腑里翻腾半天,才化作一股热流往头上涌。陈老爷子尝过一次,只一口,就把碗放下了,说这哪是酒,是刀子。
可年轻人不这么觉得。他们管这酒叫“烧心刀”,反而觉得这股子烈劲儿喝着过瘾。短短几个月,“烧心刀”就在镇上的年轻人里传开了,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酒坊的生意比往年好了不止一倍。陈建军乐得合不拢嘴,天天琢磨着扩大生产,把老作坊也改成新酒的生产线。
“爹,您看这生意,”建军还在兴奋地说,“照这样下去,年底咱们就能把隔壁的铺子盘下来了。到时候,咱们陈家酒坊,也能成镇上的招牌!”
陈老爷子没接话,把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磕,站起身:“我去看看那缸老曲。”
老曲藏在酒坊最里面的一间小屋里,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陈年酒糟的香气。角落里放着几个大缸,上面盖着厚厚的麻布。陈老爷子走到最里面的那口缸前,掀开麻布,一股醇厚的香气立刻涌了出来,不冲,不烈,像陈年的老友,温和而绵长。
这是他用老法子做的酒曲,今年最后一缸了。新酒曲火了之后,徒弟们都嫌老法子麻烦,费时间,没人愿意学了。建军也劝他,说老曲酿的酒卖不上价,年轻人不爱喝,留着也是占地方。
可他舍不得。这酒曲的方子,是他爹传给他的,他爹又是从他爷爷手里接过来的,传了快一百年了。每年开春,选上好的糯米,蒸熟,晾凉,拌上去年留的老曲种,装在陶盆里,放在阴凉处发酵。每天要翻一次,得用干净的木铲,不能沾半点油星子。发酵好的酒曲,是金黄色的,带着淡淡的酒香。用这酒曲酿酒,得用井水,得用新收的高粱,发酵期要比新曲长一倍,出酒率也低。可酿出来的酒,入口绵柔,后味甘甜,喝再多,也不会上头,只会觉得浑身舒坦。
他舀了一勺酒曲,放在鼻尖闻了闻,那股熟悉的香气,让他想起小时候,爹也是这样,在这间小屋里,手把手教他做酒曲。那时候,苏家的绸缎铺就在酒坊隔壁,苏老爷子总爱过来,拎着一小坛自家腌的酱菜,跟他爹坐在石榴树下,喝着老曲酿的酒,聊着天。
“陈老哥,你这酒,就像咱这老街,得慢慢品,才有味道。”苏老爷子总这么说。
苏家的绸缎铺,也是镇上的老招牌了。苏老爷子做绸缎生意,讲究的是货真价实,一分钱一分货。哪块料子是新到的,哪块是存货,他都清清楚楚,从不糊弄人。那时候,镇上的人嫁女儿,都要到苏家绸缎铺扯块好料子做嫁衣,说穿了苏家的绸缎,日子能过得安稳踏实。
可现在,也变了。苏老爷子前年走了,铺子传给了他儿子苏明。苏明不像他爹,不爱守着老店,整天琢磨着搞批发,搞网购。店里的绸缎,也渐渐多了些便宜的化纤料子,看着光鲜,摸着手感却差远了。前阵子,他路过绸缎铺,看到门口挂着大大的广告牌,写着“厂家直销,跳楼价”,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闷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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