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江的晨雾还没散尽,淡金色的阳光像碎金似的撒在水面上,随着波浪轻轻晃。陈景辰睁开眼时,宿舍的窗户正对着江面,那片晃动的金光透过铁栏杆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影子。他眨了眨眼,脑子里先是空茫了几秒,随即被病房里母亲的样子、父亲的背影、妹妹泛红的眼眶填满,像被谁往心里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沉得发闷。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宿舍里的铁架床发出“吱呀”一声呻吟,像是在抱怨这过早的骚动。同屋的老王还在打呼噜,口水顺着嘴角淌到枕头上,发出细微的“咂咂”声。陈景辰轻手轻脚地爬下床,脚刚沾地,就被地上的凉席冰得缩了下——项目部的宿舍是板房,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此刻刚过立秋,早晚已经带着沁骨的凉。
他拿起牙缸和毛巾,手指触到搪瓷牙缸的边缘,忽然觉得比往常沉了不少。不是错觉,那重量顺着手指往胳膊上爬,一直沉到心里,像扛了袋没脱粒的谷子。他知道这重量从哪儿来——母亲的住院费清单还在手机相册里存着,父亲说家里玉米可能要减产的短信还没删,妹妹下个月的房租也该交了。这些事像一块块石头,叠在他肩上,一年比一年高,压得他喘不过气,却又不能放。
“得扛住。”陈景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镜子里的人眼窝有点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似的蔓延开。这是他这几年最熟悉的模样,累极了的时候,焦虑的时候,咬着牙往前冲的时候,都是这样。他拧开水龙头,冷水“哗”地冲在脸上,激得他打了个哆嗦,脑子却清醒了不少。
洗漱完往工地走时,天刚蒙蒙亮。项目部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看门的老张在扫落叶,扫帚划过水泥地,发出“沙沙”的声响。“小陈,这么早?”老张抬起头,脸上的皱纹里还沾着点露水。
“张叔早,去现场看看。”陈景辰点点头,脚步没停。他负责的是边坡支护工程,昨天临走前交代过夜班班组加固防护栏,他得去看看落实得怎么样。
穿过工地大门时,守门的保安笑着递过来个热馒头:“刚从食堂拿的,还热乎。”
“谢了老冯。”陈景辰接过来,揣进怀里。馒头的温度透过衬衫渗进来,熨帖着心口那块发沉的地方。他想起母亲总说“人是铁饭是钢”,以前总嫌她啰嗦,现在才明白,这简单的一句话里,藏着过日子最实在的道理——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扛住那些重量。
施工现场已经有了动静。塔吊的探照灯像个巨大的月亮,把一片区域照得如同白昼,钢筋碰撞的“叮当”声、搅拌机的“轰隆”声、工人的吆喝声混在一起,在晨雾里荡开。陈景辰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有水泥的腥气、钢筋的铁锈味,还有点金沙江潮湿的水汽,这味道他闻了三年,从陌生到熟悉,现在竟成了让他安心的味道——在这里,每一滴汗都能换成实实在在的钱,每一分钱,都能变成母亲的药、父亲的种子、妹妹的课本。
“陈工来了!”夜班班长老王看见他,摘下安全帽抹了把脸,脸上的灰被汗水冲得一道一道的,“按你说的,防护栏加了两道钢丝绳,你瞅瞅。”
陈景辰走过去,用手晃了晃防护栏。钢管是新换的,壁厚比之前增加了两毫米,钢丝绳的卡扣拧得很紧,手使劲拽都纹丝不动。他蹲下身,敲了敲固定底座的膨胀螺栓,声音沉闷,是嵌进混凝土里的实响。
“不错。”他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卷尺,量了量栏杆高度,“1.2米,符合规范。”他站起身,拍了拍老王的肩膀,“夜班辛苦,让兄弟们早点回去休息,别硬撑。”
“知道知道。”老王嘿嘿笑,“陈工你也别太拼,昨天刚从昆明回来,不多歇会儿?”
“歇啥,现场离不开。”陈景辰笑了笑,目光扫过正在绑扎钢筋的工人。一个年轻小伙正踮着脚往高处绑铁丝,安全带松松地挂在身上,他赶紧喊了声:“小周,安全带系紧!把钩挂在主绳上!”
小周吓了一跳,赶紧拽了拽安全带,脸有点红:“知道了陈工。”
“别不当回事。”陈景辰走过去,亲手帮他把安全钩挂好,“你妈要是知道你在这儿马虎,夜里都睡不好。”
小周的头埋得更低了:“我记住了。”
陈景辰看着他,像看见几年前的自己。刚到工地时,他也觉得安全规程是啰嗦,直到亲眼看见一个工友没系安全带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腿断了,躺了大半年,家里的顶梁柱一下子就塌了。从那以后,他对安全这块格外较真,不是怕罚款,是怕看见哪个家庭因为一场意外,像他现在这样,被压得喘不过气。
太阳慢慢升高,晨雾散了,金沙江的水面露出了青绿色的底,像块巨大的翡翠。陈景辰沿着边坡走了一圈,检查了锚杆的角度、喷射混凝土的厚度,在笔记本上记了满满三页。他的字迹很工整,一笔一划的,像他做事的风格——踏实,不糊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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