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的清晨,苏青推着自行车跟媳妇并肩走着,后座上载着苏光,车轮碾过平整的青石板路,竟发出清脆的回响。
往日街角蜷缩的身影,墙根遗留的破布与野菜残渣消失得无影无踪,洒水车刚刚经过的街道泛着水光,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恍惚间让人以为那些饥肠辘辘的景象只是场梦。
"爸,那些小哥哥小姐姐呢?"苏光突然拽紧父亲的衣角,奶声奶气的询问让苏青握着车把的手微微发颤。孩子亮晶晶的眼睛里还藏着疑惑。
"都回家了。"苏青喉咙发紧,违心地扯出笑容,"就像光儿每天要回妈妈身边,他们也回到爸爸妈妈怀里啦。"他不敢回头看儿子的表情。
昨儿他特意去了城门附近,看见郊外荒地上此起彼伏的薄烟,那是粥棚升起的灶火,可飘来的气味里连糙米的香气都淡得可怜。
苏光趴在父亲背上,过了许久才小声说:"他们的家……是不是很远呀?"童言无忌的追问让苏青鼻腔发酸。
"等麦收了,他们就能吃上白面馒头。"苏青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这话不知是哄孩子还是骗自己。街角宣传栏新贴了标语,"鼓足干劲战胜春荒"的红字被阳光照得刺眼。
媳妇张秀兰全程听着苏青跟儿子的对话,她知道苏青心里的不痛快,她只是轻声安慰丈夫,挽着苏青的手,看孩子闹。
进了厂,托儿所的铁门已经在望,苏光突然指着路边花坛惊呼:"爸爸快看!小野花又开啦!"几株瘦弱的蒲公英在砖缝里摇晃,绒毛被风一吹,轻盈地飘向灰蒙蒙的天空。
苏青看着儿子追着飞絮奔跑的背影,突然想起贾东旭挨打那天,贾张氏撒泼时喊出的话:"有本事你们把粮食匀出去啊!"此刻这句话像根刺,反复扎着他的心——是啊,他能做什么呢?不过是用谎言守护孩子眼中的世界,在时代的浪潮里,连一粒沙子都算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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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的夜闷热得像蒸笼。苏青摇着蒲扇坐在院里纳凉,路灯的光晕里,飞蛾扑棱着翅膀撞得灯罩嗡嗡响。
张秀兰在门口就着屋里的灯光缝补儿子的小褂,银针在粗布上穿梭。时不时的看看在炕上呼呼大睡的苏光。
突然,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沉重的喘息。苏青刚起身,就见街道办王主任跌跌撞撞冲了进院里,蓝布衫被汗水浸得透湿,发髻松散,几缕头发黏在泛着油光的额头上。
"王主任,您这是咋了?"张秀兰慌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搬来竹凳。
王主任却没坐下,一把攥住苏青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苏厂长,您救救我们!"她声音带着哭腔,"城外粥棚真的撑不下去了,今天已经饿死三个孩子,还有十几个发着高烧,说胡话都在喊饿……"
张秀兰倒茶的手一抖,粗瓷碗磕在地上发出脆响。苏青感觉一阵心酸,想起昨日在城门看到瘦骨嶙峋的灾民排着长队,眼神空洞得如同行尸走肉。
"张胖子那个挨千刀的!"王主任突然跺脚,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说是上头配额减少,可我亲眼瞧见粮站仓库里堆着新收的麦子!他就是想留着给关系户做人情!还说要留着保证城里户口的定量口粮,不能动,现在城郊粥棚连野菜汤都煮不出来,那些灾民……"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从衣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本子,"您看看,每天都有新名字往上加,全是从河北、山东逃过来的。您看,昨天又添了三十七个孩子,最小的才两岁......"
苏青接过本子翻开,密密麻麻的人名旁,标注着年龄、籍贯,还有需药,病重等字样。其中最小的孩子才两岁,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找娘"。
"苏厂长,您是轧钢厂的领导,厂里再怎么也比外头强些。"王主任突然双膝一弯,跪在地上,"求您分点粮食吧,哪怕是掺了糠的窝头,能救一条命是一条命啊!"
张秀兰见状,赶紧上前搀扶:"王主任,快起来,有话好好说!"她转头看向丈夫,眼神里满是担忧和不忍,厂里的粮食也是工人的救命粮。
苏青扶起王主任,手心全是冷汗。厂里的储备粮本就不多,可眼前王主任绝望的眼神,本子上那些等待救援的名字,还有记忆中灾民们饥肠辘辘的模样,让他心如刀绞。他知道王主任也有为自己的乌纱再求他,安置的事情放在她身上,她不想管也得硬着头皮上,如果出现大面积死亡,她第一个被处理。
"王主任,您先别急。"苏青深吸一口气,"我明天就去找杨厂长商量,不过这事得从长计议,不能声张,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我知道让您为难了!"王主任喉结剧烈起伏,她从帆布包拿出一封求援信:"可再没粮食,明天就得抬出十几具尸体!上头要是追查下来,我这顶乌纱帽是小事,那些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命,我以街道的名义写的求援信,您拿着这个,无论以后发生什么后果,您都能推到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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