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佝偻着背,沉默地用他那只布满老茧、虎口处留着深深弩机压痕的断掌,费力地拧开连接水桶的巨大木塞。浑浊的卤水哗啦啦注入盐车顶部的储水槽,浓烈的盐卤气息更加刺鼻。
齿轮转动声越来越急,竹筒内的压力肉眼可见地积聚。突然,最前端的竹筒喷口猛地一颤!
“嗤——!”
一道笔直的、凝练如箭矢的水柱骤然激射而出,撕裂了凝滞的晨雾!水柱冲出近三丈远,带着沉闷的破空声,狠狠撞在营地入口处一片被踩得稀烂、糊满污秽泥浆的地面上。
泥水四溅!
污浊的泥点、腐败的草屑、可疑的秽物残渣被这股强劲的水流狠狠冲刷开,露出下面相对干净的泥土。浓烈的腥臊恶臭仿佛被这盐水之箭劈开了一道口子,虽然咸涩依旧刺鼻,却带来一股冲刷后的清冽感。水柱持续喷射,所过之处,泥泞的地面迅速被冲开沟壑,浑浊的污水顺着新开的水沟向低洼处流去。
“成了!”叶承云不知何时凑到了近前,左手习惯性地拨弄着腰间的黄杨木算盘,第三根手指微微翘起,那是漕帮切口暗号。他袖口那股经年不散的槐花蜜香,此刻也被浓烈的盐卤气冲淡了不少,只余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混在咸腥里。他眯着眼,精光四射的小眼睛盯着那强劲的水柱,飞快地盘算着这省下多少人工,又能折算成多少斤黍米。
几个裹着破旧素纱“面罩”(那是前日崔璃撕了裙摆教灾民用醋浸过的简陋口罩)的病童,怯生生地躲在草棚门口张望。看到那神奇的水箭冲开烂泥,一个胆子稍大的孩子忍不住往前挪了几步,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想去接那飞溅的水珠。细小的水沫落在他掌心,他下意识地舔了一下,随即被那极致的咸涩激得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呸呸地吐着口水,惹得旁边几个孩子发出虚弱的笑声。这短暂的笑声,在这死气沉沉的隔离营地里,显得格外珍贵。
白宸没有笑。他站在车旁,双手紧握着连接齿轮组的手动应急转盘——这是他为防驴力不济或机械故障预留的后手。竹筒的粗糙表面与他掌心的皮肉反复摩擦,一股熟悉的灼痛感从右手掌心蔓延开。那是连日操劳叠加新磨出的水泡破裂的痛楚。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滴在紧握转盘的手背上。他垂眼看去,汗水浸润下,掌心新起的嫩红水泡边缘,交错着几道深色的旧茧纹路。这些纹路,是连日来不断调试这盐水车,反复摩擦这硬木转盘留下的印记。它们纵横交错,在他汗湿的掌心微微反着光,构成一幅奇异的、只有他自己此刻才察觉的“地图”——那纹路的走向,竟隐隐与他记忆深处,前几日在营外高处眺望时看到的、城南那片废弃旧渠的残破沟壑轮廓重合!
心脏猛地一跳!城南暗渠…那是前朝修建、早已废弃的排水系统,如同潜伏在城市肌理下的隐秘血脉。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若能利用这废弃暗渠的走向,配合盐水冲刷,或许能更彻底、更省力地清理营内淤积的污水污物?甚至…成为一条关键时刻输送物资或转移人员的秘密通道?这想法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在他疲惫的脑海中激荡开层层涟漪。
“小心!”一声清冷的低喝骤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崔璃!
只见她身形如电,玄色衣袖带起一阵微风。一根承压的粗竹筒因内部压力过大,加上榫卯处本就存在的微小瑕疵,在持续的强力喷射下,连接处猛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一道细微的水箭从接缝处嗤地激射出来,直喷向正在旁边低头检查另一处齿轮的白宸后颈!
千钧一发之际,崔璃已至近前。她并未直接用手去挡那力道强劲、混杂着盐粒的腐蚀性水箭,左手手腕一抖,一道细如毫发、几近透明的丝线从她发辫中闪电般弹出!天蚕丝!那丝线精准无比地在空中绕出一道弧光,“铮”地一声轻响,如同拨动了无形的琴弦,瞬间缠上那根失控喷水的竹筒接缝处,猛地向内一收、一绞!
力道拿捏得妙到毫巅。既未损坏竹筒主体,又恰到好处地将那裂开的缝隙强行压合!嗤嗤喷出的水箭瞬间被扼住,只余几缕不甘的水汽从丝线缠绕处袅袅溢出。
白宸只觉颈后一凉,几滴被天蚕丝绞散的水珠溅到皮肤上,带着盐粒的粗砺感和微痛。他霍然转身,正对上崔璃近在咫尺的侧脸。她专注地盯着被天蚕丝绞紧的接缝处,鼻尖几乎要碰到那粗糙的竹筒,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方才情急出手,她几缕乌黑的发丝被水汽沾湿,贴在白皙的颈侧。两人距离极近,他能闻到她身上清冷的、如同初雪融化后松针的气息,混着一丝极淡的磁石粉的金属味道。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竹筒的咔哒声,盐水的哗啦声,远处的嘈杂声,都模糊远去。
崔璃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过于靠近的距离,猛地向后撤开半步,缠绕竹筒的天蚕丝“嗖”地收回发辫中,快得只剩一道残影。她别过脸,目光落在自己方才情急下按在盐车湿漉漉支架上的右手。玄色的衣袖被渗出的盐水浸湿了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正慢慢洇开。她盯着那片水渍,薄唇紧抿,左手下意识地抚上右腕——隔着衣料,那里是狰狞的旧疤。盐水渗入衣料,触碰到肌肤,那早已愈合的伤口深处,仿佛又传来一丝被毒簪扎入皮肉时的、遥远而尖锐的幻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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