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窑场后的那片旷野,死气沉沉得令人窒息。冷月隐入浓厚的阴云,只透下几缕惨淡的幽光,勉强勾勒出崎岖怪石和枯树扭曲的鬼影。林木生拖着残躯,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骨头深处传来的那种冰冷沉重感——源自胸口的枯荣骨杯与老王头临死诅咒的混合——几乎要将他压垮。灰败的、如同风化岩石般的质感,已经从双手蔓延至小臂,动作僵硬,关节每一次屈伸都伴随着生锈齿轮摩擦般的细微声响。
胸中那杯碗状的异物——枯荣骨杯,在沉寂后突然微微震颤了一下,发出蚊蚋般的嗡鸣。那点黯淡的、带着暗青锈色的金芒在杯壁上微弱地流转,每一次搏动,都带来胃囊干瘪的灼烧饥渴感和全身骨缝针扎般的刺痛。它在消化吞噬的力量,也在催促新的“祭品”。
识海里,破碎的低语翻腾不息:
“……皮…烧掉了…灯…好亮……”——那是窑场邪婴最后的怨念。
“标记!等待!斗签!”——刑鬼冰冷残酷的印记,如同悬颅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逃不掉的…它们会……”——老王头碎裂在火焰中的诅咒。
以及最新、最清晰的一个微弱却执着的残响:“……灯笼…找到…灯笼……”
“灯笼……”林木生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一丝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又是这个诡异的关键词。它萦绕在残破的神魂里,像一缕穿不破迷雾的光晕。
寒风呜咽,仿佛鬼哭。身后极远处的黑暗中,低沉、整齐、带着金属锈蚀刮擦感的脚步声——哒…哒…哒…——如同跗骨之蛆,再次变得清晰起来,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近!
它们追来了!而且加快了步伐!
肺部像破风箱般拉扯,几乎吸不进一丝活气。林木生强忍着全身的剧痛和意识的模糊,榨取最后一丝气力,跌跌撞撞地冲下了一片低矮的土坡。就在他几乎支撑不住,要被沉重的诅咒和疲惫彻底压垮时,坡下稀疏枯败的树林深处,竟亮起了一抹光。
并非刺眼的油灯,也不是幽冷的魂火。
那是一抹异常柔和的、橘黄色的灯火。
温暖,安宁,如同寒夜荒野中蓦然瞥见的一户人家。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风,伴随着那灯火的气息,悄然吹拂过来。
风很轻,带着一种令人心神放松、几乎能抚平一切创伤的奇异力量。风中混杂着新炒瓜子的焦香、干燥麦草垛被阳光晒透的暖烘烘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纯净的米酒甜香。
这股味道,与旷野的阴寒和追兵的肃杀,形成了天壤之别,直直撞入林木生干涸冷硬的感官深处,如同一只温柔的手,想要抚平他所有的惊惶与伤痛。
意识已经在崩溃的边缘。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冰冷的铁腥气几乎要贴上后背。眼前这片温柔的灯火,仿佛是绝望中伸来的唯一稻草。
安全…温暖…休息…
这几个字如同魔咒,在他昏沉的脑海中无限放大,压过了刑鬼的威胁、骨杯的饥渴、诅咒的侵蚀。强烈的求生欲和被这份“温柔”蛊惑的脆弱心神,驱使他向那灯火处狂奔而去。
穿出最后几棵枯树,眼前的景象让林木生心神为之一“松”。
一片不大但极其规整的四合小院出现在眼前。
青砖灰瓦,院墙不高,爬满了枯而不僵的藤蔓,在柔和的灯火下竟有一种水墨画般的雅致。两扇黑漆的木门半掩着,门楣上悬挂着一盏小巧玲珑的白纸灯笼,里面橘黄色的火光微微摇曳,就是这份暖意的源头。灯笼纸面上,用极其柔和的笔触描绘着一对喜笑颜开的童男童女,活灵活现,洋溢着不染尘埃的纯真欢喜。
院内隐隐传来孩童清脆的笑语声,还有妇人温柔的笑斥,一切都浸润在一种令人骨头发酥的祥和氛围中。那诱人的炒瓜子香和米酒甜香正是从这小院内飘散出来。
林木生如同即将溺毙之人抓住了浮木,拖着残破之躯踉跄扑向那半掩的木门。枯荣骨杯在他体内极其轻微地嗡鸣了一下,似乎对眼前的“安全”有些许疑惑,但那份诱人的暖意似乎也在麻痹着它。
他伸手推开木门。
“吱呀——”
一声古老而悠长的门轴转动声。
院内的景象完全展露。
没有想象中的农家土院,只有一片开阔到几乎不真实的青石板铺地的小小广场。四角种着几棵极其硕大的、姿态婆娑的桂花树(虽非花季,却异香扑鼻),树下随意摆放着几张擦拭得发亮的老竹躺椅和矮几。广场中央,是一个小小的、同样由青石砌成的方形莲花池塘,池水清澈见底,几尾红白相间的鲤鱼在月光下游弋。
广场的尽头,是一排连在一起的、精雕细琢的木结构敞厅。厅堂宽敞明亮,悬挂着无数盏各式各样、画风清雅写意的白纸灯笼,都是橘黄色的暖光,将厅堂映照得灯火通明。正对门口的主厅敞开着,里面摆放着几张宽阔低矮的大桌子,上面铺着靛蓝蜡染的粗布。桌子四周围坐着许多“人”。
他们或站或坐,穿着大多是靛蓝色的粗布棉衣,样式古朴整洁。男人们大多面色平和安静,低头啜饮着粗瓷碗里的米酒;女人们则围坐在一起,手里或做着针线,或剥着瓜子花生,低声笑语交谈,面容丰腴慈和;还有几个穿红着绿、扎着冲天辫的小娃娃在不远处的空地上追逐嬉闹,笑声清脆悦耳。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毫无保留的、近乎虚假的满足与安宁,像一幅被精心描绘、永恒定格的“桃源胜景”。
当林木生踏入院门的那一刻,仿佛有人按下了定格键。
所有的动作,所有的谈笑,如同被冻结的河水,瞬间停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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