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如镜呈远景,天穹悬月现近楼。
何故无波揽万物?只道有意作沉淀!
夜色是天地间最沉凝的一滴墨,悄然坠落,洇开万顷碧波成玄冰古鉴。白日里棱角峥嵘的远山收敛了锐气,化作一列列低眉的黛色剪影,谦卑倾倒水中,轮廓清晰如匠人精心拓印的版画。苍穹并非凝滞的死黑,倒透出深海才有的润泽蓝意,皎月高悬其上,清辉如天河倾泻,竟将湖畔那座玲珑的八角小楼,连同飞檐翘角铜铃最细微的暗影,都毫厘不爽地复刻于水底——天上琼楼与人间玉宇,隔着一层清透水幕,进行着千年不倦的对望。
水面平滑如初凝的琉璃,不见半丝涟漪褶皱。极目处模糊的地平线,近在咫尺的楼阁琉璃瓦上跳跃的月光,皆被这无垠的怀抱温柔收纳。深邃的湖水仿佛沉睡了亿万年的古玉,蕴含着时光沉淀的温润力量,连星子都屏住呼吸,碎钻般缀在墨蓝天鹅绒上,静观这场无声的天地仪式。
“湖面如镜呈远景,天穹悬月现近楼……” 夏至的声音低沉,如同古琴弦上滑落的最后一个余音。他临水而立,玄青衣袍沐着月华,似一柄收入鞘中的名剑,敛了锋芒,只余沉静。目光拂过平滑如砥的湖面,投向水中那朦胧起伏的远山轮廓,仿佛在阅读一卷被水洇染过的古老地图。
霜降静立其侧,素白丝裙晕开一层清冷的薄光,宛如水畔悄然凝成的一枝冰魄寒梅。她凝视着水中那轮比天上更显丰润柔和的月影,如同沉在墨玉盘中的巨大珍珠,莹润生辉。近旁,楼阁雕花的窗棂倒映水中,繁复的菱花纹路随水波微微荡漾,恍若书写着神秘咒语的符箓。她眼底深处,沉潜千年的微澜被悄然拨动。
“无波无澜,却将天地万象尽收囊中。”霜降的声音清冷如玉磬轻叩寒冰。视线投向幽暗如墨的湖心深处,那里仿佛隐藏着吞噬一切光线的深渊,“倒似我们那些前尘旧事。”月光温柔描摹着她下颌柔美的弧线,“那些喧嚣翻腾、令人窒息的……人世浮沫。”
“沉淀”二字如冰冷的箭镞,骤然钉入夏至心湖。他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带着薄茧的、握惯剑柄的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覆上她微凉的手背。那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第一缕溪水,瞬间熨帖了她的肌肤。“是了,”他应道,声音里沉淀着岁月淘洗后的温厚,像被流水磨去棱角的河石,“如同这深水,滤尽浮华躁动,唯余澄澈。悲欢离合,聚散浮沉,终在时光深处沉静。”他收紧掌心,力道带着剑客的坚定,目光聚焦在她清冷的侧颜,“杂质剥落,方见本心如璞玉。水清无鱼?非也。这无波深潭,正涵养着最真实的万象——恰似你我,历尽淘洗,心如玉璧。” 字字句句,如石投心湖。
霜降的指尖在他掌心微微一动,如同春泥下苏醒的嫩芽,带着一丝羞怯的试探,轻轻回应那份温存。唇边漾开一丝清浅笑意,似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荡开的涟漪比水中月影更令人心旌摇曳。目光交缠,无声的契约在月华下流淌,坚固如镌刻在灵魂深处的古老铭文。
万籁俱寂的平衡,被一道撕裂夜空的黑色闪电骤然打破!一只夜鹭,铁青色的羽翼掠过月华,拖曳出冷硬的幽光,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如离弦之箭猛地扎向镜面!尖锐如淬火精钢的喙精准刺破完美水镜,双翼奋力拍击,“哗啦——嗤!” 沉闷如裂帛的巨响炸开!
平滑无瑕的镜面瞬间土崩瓦解!以那小小的、挣扎的躯体为圆心,狂暴的银亮涟漪疯狂奔涌、扩散、相互撕扯冲撞,如同无数碎裂的银盘在水面疯狂旋转。水中的乾坤天翻地覆——远山被粗暴地揉皱、扭曲,如同被狂怒孩童撕烂的珍贵古画;近处的楼阁轰然崩塌、碎裂,在动荡的波光里化作支离破碎、难以辨认的色块与跳跃的光斑;那轮皎洁的明月,更是被撕扯成千百片狂舞的碎银,在浪尖癫狂地颠簸沉浮。
“呀!”霜降下意识攥紧夏至的手,如同目睹稀世美玉在眼前猝然崩裂,完美的宁静被蛮横终结,徒留动荡的狼藉。
夏至的目光追随着那肇事的精灵,看它小小的身影在搅起一片混沌后,得意地在破碎的光影中稍作停留,旋即再次振翅,低低掠过动荡的水面,划出一道断续闪烁的水线,最终隐入远处更幽深的芦苇丛,只留下身后兀自不肯平息的涟漪。他非但没有惋惜,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清朗如磬。
“看,”他指着那仍在挣扎弥合光影的湖面,眼底映着跳跃的碎银,豁然中带着欣然,“再深的沉静,也抵不过生灵的任性一啄。它搅乱了我们的‘镜’,打碎了我们的‘月’——”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如夜,“却也带来了生机,添了这流动不息的韵致。霜儿,你不觉得,这破碎后重圆的湖面,比起方才那死寂的完美,反而更添了几分活生生的、带着呼吸的生气?”
霜降微微一怔,目光从动荡的水面移向夏至含笑的侧脸。那因完美被毁而生出的细微懊恼,如同薄冰遇上了三月的暖流,悄然融化。她细细咀嚼着他的话,片刻,唇角重新弯起,笑容里是释然与了悟的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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