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此时也是这样的雨。”
林悦忽而停步,声音像一缕从云端垂下的丝线,轻轻悬在雨雾之间。她抬眼,穿过层层叠叠的雾帘,望向远处被雨意柔和吞噬的山脊——那脊线仿佛被谁以淡墨一笔勾消,隐在空蒙里,像一段未完成的留白。
“就在那块青石板上,我画完了第一幅参展的画。”
话音落下,往昔便像受潮的宣纸,从记忆深处缓缓晕开。她看见那时的斜阳虽被厚云遮去大半,却在雾隙间漏下几缕碎金,恍若天女散花时遗落的金纱,轻轻覆在翠竹之上,把一整片林子染成流动的琥珀,美得令人屏息,也美得令人心口发疼。
她记得自己当时执画笔的手微颤,腕底却蓄着滚烫的星火。每一笔落下,都似在绢上种下一粒小小的梦,又怕它惊醒,便用极轻的呼吸去呵护。竹林在风中低吟,叶尖相触,沙沙作响,像一群绿衣的少年,正为她年轻而稚气的勇气合唱。
此刻旧地重游,她的心跳仍与那年同频。雨丝落在睫毛上,像时光派来的信使,轻轻叩问:“可还记得?”她忍不住伸手,想触碰那已褪色的光影——指尖却只触到一片凉雾。然而她知道,那幅画、那片竹林、那个在暮色中发亮的自己,仍静静泊在记忆的渡口,像一盏不灭的莲灯,照着她继续向远路前行。
夏至抬手,拨开低垂的湿枝。指尖才触及树皮,一股幽凉便顺着指纹悄悄渗入,仿佛握住一位沉默的、布满皱纹的老者之手——那掌心纵横的沟壑,是岁月用钝刀一笔笔刻下的日历,替整座山林记着晨昏与风霜。
树皮间,隐约浮起一道歪斜的笑靥——去年此刻,他们以刀为笔,在青褐的胸膛上刻下的记号。雨水将它浸成墨色,此刻却在雾的轻纱后顽皮地眨着眼,像一枚不肯老去的心形邮票,贴在时光的信封上,寄来那年嬉笑的回声。
树洞微张,像一只欲言又止的唇。里头积着被雨泡软的枯叶,层层叠起,散发着温润的腐殖香——土地独有的低语,带着木质的慈悲,讲述关于成长、关于离别、关于梦与根须缠绵的岁末故事。
再深处,似乎还藏着更细小的秘密:或许是一粒早被遗忘的纽扣,或许是一瓣风干的野花瓣,皆被岁月轻轻呵暖,如今静静躺在幽暗的掌心,像未熄的星子,等待下一次相逢时,悄悄亮起微光。
雨雾渐晚,像一砚隔年的松烟墨被谁轻轻兑了黄昏的水,洇开层层叠叠的旧色;夕阳的余晖从云罅里探出,像最后一抹不肯褪色的胭脂,替这迷离天地镶上一道温软金边。
林悦的画稿斜插在两根翠竹之间,恰似一尾被风遗落的雪蝶,翅翼微颤,欲飞未飞;塑封膜上的水珠,一粒粒都是远村灯火的碎影,被雨丝串成微型的星河,静静伏卧在纸上,仿佛要把整个黄昏的光阴都收进透明的琥珀,任岁月也无法抹去。
霜降踮足取高,斗篷下摆拂过竹丛,惊起万千细小的雨珠——它们像一群受惊的小精灵,倏地跃上两人的肩头,冰凉一触,便倏地钻进衣领,直抵心底。那一瞬,夏至蓦地记起:去年今日,亦是这般光景,她鬓畔簪着一朵初摘的红梅,艳色欲滴,笑靥像焰,把寂冷的冬日点燃成暖融融的春。
此刻,那缕梅香似仍萦绕鼻尖,与雨雾的清冽缱绻成独特的韵致;灯光下,雨珠恍若银河倾落的星子,叮叮当当敲在衣襟,也敲在心上——一时之间,天地只剩簌簌的温柔,与不肯老去的回忆。
暮色,像是谁轻轻抖开一匹染了墨的绸缎,自山脊缓缓铺落,一寸寸淹没残照。山腰的光亮先是碎金,再是碎银,终化作灰白的叹息,被夜温柔地收入怀中。林悦踅身,指尖护着那叠塑封的画稿,仿佛护住一截旧日的心音;尘封的凉与掌心微汗交织,竟同去年此时纸页的触感丝丝重叠。那温度,像一枚被岁月焐热的邮票,贴在记忆的角落,轻轻一触,便涌出既酸且甜的潮汐——有重逢的惊喜,有失而复得的怅然,也有对明日无从落笔的惶惑与憧憬,层层叠涌,如苔生石罅。
邢洲在前,以肩抵住暮色,半篓冬笋随步伐轻晃,竹片相叩,清响如深山寺里的小木鱼,一声远,一声近,把归途敲得愈发幽静。笋尖犹带山泥的潮腥,像大地私藏的春讯,在冷冽的晚风里暗暗发酵,与远处村落次第燃起的橘红灯笼遥遥应和;那光,一盏一盏,像是谁把黄昏的余烬重新点亮,替夜行人缀出一条柔软的金线,连雾也含了暖意。
雾气此刻自谷底起身,缱绻成一匹半透明的纱,轻轻覆上山脊的眉骨;又似大地悠长的一记鼻息,带着湿润的草木清芬,在松针与岩缝间游走。它忽而聚拢,忽而飘散,像一支无字的古歌,只用呼吸与心跳便可和声。山脊于是褪成青灰的剪影,线条被暮霭轻轻擦淡,宛如水墨收笔时那一抹未干的余痕,空灵得几乎要浮到天上去,令人不敢高声,唯恐惊散这薄脆的静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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