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铁皮透过粗粝帆布,贪婪地汲取着林风体内残存的热量。每一次船体颠簸,都像无形的重锤砸在他破碎的躯体上。断裂的骨头在血肉深处摩擦,发出只有他能感知的、令人牙酸的微响。胸口的空洞敞开着,暴露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那凝固的暗红熔岩与幽蓝冰晶构成的边缘,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动着焦黑卷曲的皮肉,带来持续不断的、磨人的钝痛。那点米粒大小的暗金光芒,搏动的间隔越来越长,光芒也愈发黯淡,微弱得像即将被黑暗吞没的幻觉。
凡人。
这个冰冷的认知,比深海的寒意更刺骨,比全身撕裂的剧痛更沉重。曾经奔涌着毁灭性能量的熔岩河床般的脉络,如今只是皮肤下毫无生气的焦黑纹路。曾经一念之间可令山河倾覆的力量,此刻连抬起沉重的眼皮都成了耗尽意志的挣扎。他费力地转动眼球,肿胀的视野里,只有油腻低矮的天花板在昏黄灯泡的摇曳下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灰尘在狭窄的光柱里无声翻腾。杂物舱里浓重到几乎凝成实质的鱼腥味、铁锈的金属气息、还有陈年油污腐败的恶臭,粗暴地、不容拒绝地塞满他每一个呼吸,如此平凡,如此污浊,如此真实地宣告着他已坠入尘埃。
舱门外,压抑的交谈声透过单薄的铁皮壁,每一个音节都像生锈的钝刀,在紧绷的神经上来回切割。
“……胸口!老天爷在上,那是个洞!碗口大的洞!”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战栗,牙齿都在格格作响,“里面……里面还有东西!在发光!像……像烧红的炭……”
“闭紧你的嘴!把话烂在肚子里!”另一个声音粗暴地截断,是老船长陈海。但那惯有的、足以压服风浪的威严里,此刻却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干涩和沙哑,“捞都捞上来了……难道还能扔回海里去喂鱼?”
“可他……”年轻的声音急切地争辩,却被更大的风浪猛然拍击船壳的巨响狠狠吞没。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后,那声音压得更低,恐惧几乎要滴落下来,“……船长,您也看见了,捞他之前,海里那光……那不像人,不像活物能有的光……”
“深海在流血……”陈海的声音近乎失神的呓语,随即又猛地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般的焦躁,“管他是什么!现在!他是个人!一个还剩半口气的重伤号!在老子的‘海龙号’上!听明白了?守好你的岗!谁敢嚼舌头,老子把他踹下去陪鱼!”
沉重的脚步声带着无处发泄的怒火蹬蹬离开,留下的是比风暴更令人窒息的沉默。那沉默像灌满了铅的湿麻袋,沉甸甸地压在林风残破的身躯上。他清晰地感知到,仅仅隔着一层冰冷的铁皮,那些混杂着惊惧、猜疑、如同窥视深渊怪物般的目光,从未有一刻真正移开。
他尝试移动一根手指。意识下达了清晰无比的命令,神经末梢却像是被彻底斩断。那覆盖着焦黑裂痕和暗红皮肤的手臂,沉重得如同灌满了凝固的铅块,纹丝不动。只有断裂骨骼相互摩擦带来的剧痛,忠实地、尖锐地回应着他的努力,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这具凡俗躯壳的脆弱与不堪。一股腥咸猛地涌上喉咙,他无法抑制地剧烈呛咳起来,身体在粗糙的帆布上痛苦地弓起,又无力地落下,每一次震动都让胸口的空洞传来撕裂般的钝痛。暗金色的血沫混杂着浑浊的唾液,完全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沿着焦黑的下颌淌下,在肮脏的帆布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带着不祥金属光泽的暗渍。
汗水,冰冷的、粘腻的汗水,终于从被暗红焦痕覆盖的额头和鬓角渗出,汇聚成细小的溪流,滑过肿胀的眼角,带来一阵咸涩的刺痛,模糊了本就有限的视野。他费力地眨动着如同被胶水黏住的沉重眼皮,视线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聚焦在头顶那盏唯一的、昏黄摇晃的灯泡上。那微弱的光晕在肿胀充血的视野里不断扩散、模糊、变形,如同他体内那点正被这具残破躯壳迅速消耗殆尽的生命力。那空洞深处搏动的暗金光芒,每一次明灭的间隔都在无情地延长,那光芒本身,也如同被不断泼洒的墨汁覆盖,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一种源于生命本源的寒冷正从四肢百骸向心脏蔓延,仿佛连最后一丝支撑这具躯壳的微弱余烬,也要被这凡俗血肉的痛苦和那无边无际的虚弱彻底吞噬、冻结。
意识,这艘千疮百孔、失去所有动力的沉船,正无可挽回地向着漆黑冰冷、万籁俱寂的意识海渊滑落。那盏摇晃的昏黄灯泡,是他视野里最后的光源,在无边无际的昏暗中固执地亮着,却又显得那么遥远,那么……微不足道,那么平凡。
船舱猛地向右侧剧烈倾斜,油桶、缆绳、废弃的铁器在角落里疯狂滑动、碰撞、翻滚,发出刺耳尖锐的金属刮擦声和沉重的闷响。风浪的咆哮声陡然增大,如同无数疯狂的巨兽在船体四周嘶吼、撞击、撕咬着这层脆弱的钢铁外壳。甲板上传来水手们变了调的、充满恐惧的呼喊和杂乱的奔跑声。这凡俗的、锈迹斑斑的钢铁囚笼,正载着凡俗的血肉之躯,在狂暴天地的伟力面前,发出令人心悸的、濒临解体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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