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崖的晨雾里,第一缕阳光刚漫过稻架,就被此起彼伏的号子声撞得粉碎。慕容向晚踩着湿滑的田埂走来时,看见的是幅从未见过的景象——柳七穿着打补丁的短褂,正与赵虎合力抬一根松木;蒋墨萱的月白官裙卷到膝头,裤脚沾着泥,正和农妇们一起筛新收的谷种;连柳州府衙的老吏都扛着锄头,在渠边修补前夜冲垮的缺口。
“巡抚大人!”柳七先看见了他,黝黑的脸上沾着草屑,咧嘴笑时露出两排白牙。他手里的松木上还留着斧凿的新痕,是昨夜众人在山坳里伐的,打算用来加固新修的谷仓。慕容向晚解下官袍,将巡抚印信随手放在田边的青石上,接过蒋墨萱递来的锄头:“别叫大人,今天我就是个农夫。”
蒋墨萱的银镯在筛谷的竹筐上划出细碎的响,闻言抬头时,阳光正落在她沾着谷糠的脸颊上。“柳七说,滇西的稻种要掺三成柳州的土才能扎根。”她的指尖捏着粒饱满的谷种,递到慕容向晚面前,“你看这纹路,像不像我们在双龙沟见的龙鳞?”
渠边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原来是几个曾做过马帮的弟兄,正用当年运私盐的竹筏载着石料,顺着晨雾未散的溪流漂过来。竹筏上插着的不再是匪帮的黑旗,而是面褪了色的红绸,上面用炭笔写着“柳州新田”四字,是蒋墨萱昨夜亲笔题的。
“这些石料够盖三座谷仓了。”赵虎抹着脸上的汗,他右臂的箭伤还未痊愈,却执意要扛最重的麻袋。慕容向晚注意到,他麻袋里装的不是稻谷,而是些饱满的豆种——是当年柳家从滇西带来的,据说能在贫瘠的石缝里扎根。
日头爬到半空时,山坳里升起了炊烟。蒋墨萱正往陶罐里倒新米,陶罐是从破庙里翻出来的,边缘还缺了个口,却煮出了最香的粥。慕容向晚坐在她身边,看着柳七的弟兄们给孩童们分粥,忽然想起蒋景明画的《漓江烟雨图》——画上的乌篷船旁,此刻分明多了田埂、谷仓和这些忙碌的身影。
“前几日收编的商队,”蒋墨萱忽然开口,舀粥的木勺在罐底轻轻刮着,“说愿意把滇西的织机运来,教妇女们织布换粮。”她的目光扫过远处正在平整土地的人群,那里有前几日还在对峙的衙役与匪首,此刻却共用一把犁,“你说,这算不算‘无商无匪’?”
慕容向晚接过粥碗,指尖触到她递来的木勺,带着点温热的黏。他望着田垄上插着的木牌,上面没有刻官阶,没有记姓名,只写着“渠长”“仓守”“秧师”——都是众人昨夜商量着定下的称呼,谁擅长什么,便管什么,与过往的身份再无干系。
暴雨后的泥土泛着清新的腥气,混着米粥的香漫开来。柳七忽然举着个稻草人跑来,稻草人身上穿着他当年当匪首时的黑褂,头上却戴着蒋墨萱的旧官帽。“吓鸟用!”他笑得格外爽朗,将稻草人插在田埂中央,“你看,匪衣配官帽,倒也顺眼。”
蒋墨萱望着那滑稽的稻草人,忽然笑得弯了腰,银镯在腕间转得飞快。慕容向晚看着她散开的青丝沾着谷糠,忽然觉得,这比任何官服都要好看。远处传来孩童们的歌声,是蒋墨萱教的滇西稻歌,歌词被改成了柳州的土话,却唱得格外齐整,像田埂上新生的秧苗,带着蓬勃的劲。
暮色漫上山坳时,三座谷仓的骨架已立了起来。众人坐在谷仓前的空地上,分食着烤得焦香的红薯,红薯是从石缝里刨出来的,小得可怜,却甜得烧心。慕容向晚的巡抚印信还放在那块青石上,此刻却被孩童们当成了玩具,在地上滚出一串清脆的响。
“明天该种冬麦了。”柳七啃着红薯,含糊地说,“我弟兄里有个懂看天象的,说这几日的雨能润透三尺土。”蒋墨萱点头时,慕容向晚忽然将自己的护心镜解下来,挂在谷仓的木梁上——镜面映着渐暗的天色,也映着底下这些模糊了身份的身影。
夜风吹过新修的谷仓,发出嗡嗡的响,像无数人在低声合唱。蒋墨萱靠在慕容向晚肩头,看着远处的火把连成一片,那是众人在连夜疏通水渠。她忽然轻声说:“你看,没有军帖,没有公文,他们也知道该往哪里使劲。”
慕容向晚没有答话,只是握紧了她的手。护心镜在梁上轻轻晃动,映出火把的光,像颗悬在众人头顶的星。他忽然明白,所谓家园,原就不是靠身份筑起的墙,是你递我一把锄头,我帮你扶一下谷架,是匪首与官差共喝一罐粥时,眼里同映着的那片新田。
火把渐次熄灭时,谷仓的阴影里传来鼾声。蒋墨萱的头还靠在他肩上,呼吸均匀,像只累坏了的雀。慕容向晚望着天边的残月,忽然觉得,这“无军无民无匪无官无商”的境地,原是最好的模样——就像这土地,从不管种的人是谁,只认一颗踏实向下的种子。
晨露还凝在稻叶尖时,蒋墨萱已踩着草鞋走进了新开的荒田。月白官裙早已换成粗布短打,裤脚挽到膝头,露出的小腿上沾着新鲜的泥,像刚从土里钻出来的春芽。她手里攥着把木犁,犁头的锈迹被前夜的雨水泡得发亮,是柳七从破庙里翻出来的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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