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濡须口,长江的呜咽裹着铁锈与淤泥的湿冷,穿透了水寨箭楼的缝隙。吕蒙按着腰间剑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吞口兽,目光死死钉在案头那张摊开的左将军府契书上。墨迹如铁水浇铸的“丹阳以东,铁器专营”八字,在昏黄油灯下灼烧着他的眼底。岁入几何?陈宫那带着魔力的低语又在耳边炸开,足以富可敌国!足以让寒门出身的吕蒙,凌驾于盘踞江东百年的吴郡四姓之上!
这念头滚烫,几乎焚毁了他心中那道名为“忠义”的堤坝。堤坝的另一边,是鲁肃密信中描绘的飘渺南迁路——交州蛮荒,瘴疠横行,身后是刘基如日中天的铁蹄,身前是世代漂泊的无根浮萍。他仿佛看到麾下那些追随他出生入死的儿郎,他们的父母妻小仍在江东故土的炊烟里翘首以盼。陈宫的话语如同重锤,反复敲打着他摇摇欲坠的防线:“将军献此天险门户,非为背主,实乃弃暗投明,救万千生灵于水火!”
“呼……”吕蒙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如同塞满了湿透的棉絮,沉重而滞涩。他一把抓起案上的契书,羊皮纸坚韧的触感带着一丝凉意,却又像烙铁般烫手。他用力攥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要将这泼天的富贵和崭新的命运,死死地、永远地攥进自己的掌纹里,烙进自己的血脉之中。
帐帘被无声地掀起一道缝隙,亲兵队长吕方那张被江风和刀光刻蚀得棱角分明的脸探了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将军,都妥了。当值的兄弟都是老营心腹,东、西两座望楼,还有连接主寨的浮桥锁钥,都已换上我们的人。徐盛、丁奉两位将军的营盘离得远,动静小些,应是无碍。”
吕蒙眼中的挣扎瞬间被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取代,如同被逼到悬崖的狼。“好!”他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传令:寅时三刻,举火为号!寨门守军见我令箭,即刻放下吊桥,打开水门!告诉兄弟们,生死富贵,在此一举!事成之后,左将军府许诺的犒赏,我吕子明分文不取,尽数分予尔等!若有临阵退缩、泄露风声者——”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冰冷的剑锋在灯下映出他决绝的脸,“军法无情,立斩不赦!”
“诺!”吕方眼中闪过一丝狂热,抱拳领命,身影迅速消失在帐外的黑暗中。
吕蒙的目光重新落回案上。他拿起一支硬毫笔,饱蘸浓墨,手腕悬停在空白的帛书上,却久久未能落下。笔尖的墨汁凝聚,沉重欲滴。为将者,叛主献城,纵有千般理由,史笔如刀,身后名……他脑中闪过周瑜临终前蜡黄的脸,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最后的光是对江东基业的不甘与忧虑。都督……他心头猛地一刺,握笔的手微微颤抖。然而,鲁肃那封描绘着南迁绝路的密信,字里行间弥漫的悲壮与无力感,又瞬间压倒了那点刺痛。他猛地一咬牙,笔锋重重落下,力透帛背:
“罪将吕蒙,顿首百拜左将军麾下:江东孙氏,气数已尽,困守交州,不过苟延残喘。蒙不忍见濡须口数千江东子弟,随无望之舟漂泊海上,埋骨瘴疠。将军仁德布于四海,威加宇内,一统之势已成。蒙愿献此濡须水寨,以为王师前驱,顺流而下,廓清寰宇!伏惟将军,念蒙微诚,收留麾下,蒙必肝脑涂地,以报厚恩!江东门户,今为将军开矣!寅时三刻,举火为号,吊桥水门,皆在掌握。万死陈情,伏候钧裁!”
最后一个字写完,他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取出自己的横江将军印,蘸满殷红的朱砂,重重地钤盖在署名之上。鲜红的印文,如同凝固的血,刺目惊心。
他小心地将降表卷起,塞入一个防水的油布筒中,用火漆封死。做完这一切,他霍然起身,抓起佩剑,大步走出军帐。
濡须口的水寨,如同一条蛰伏在长江咽喉的钢铁巨兽。主寨依山而建,巨大的木石寨墙在夜色中投下森然的暗影。两条粗如儿臂的铁索横跨江面,连接着南北两岸的辅寨,铁索上铺设着厚实的木板,形成至关重要的浮桥通道。此刻,江风更烈,吹得寨墙上巡弋的灯笼疯狂摇曳,光影明灭不定,映照着江涛拍打礁石溅起的惨白水沫。值夜的江东士兵抱着长矛,缩在避风的垛口后,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和遥遥无期的战事。主寨通往浮桥的闸楼下,几名吕蒙的亲兵按着刀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他们替换了原本的守卫,如同钉子般楔在要害之处。
吕蒙一身玄甲,外罩半旧战袍,独自登上主寨临江最高的箭楼。寒风如刀,割在脸上生疼。他扶着冰冷的垛口,极目远眺。黑沉沉的江面上,除了翻滚的浊浪,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就在这无边的黑暗深处,刘基庞大的舰队一定如同耐心的鲨群,正无声地潜伏着,等待着水寨门户洞开的瞬间。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硬邦邦的油布筒,又按了按腰间冰冷的契书卷轴。权势、财富、家族的未来、麾下儿郎的性命……千钧重担,都压在他即将发出的信号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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