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昭的棉袍下摆结着冰壳,每一步都扯得后颈生疼。
仓城地窖的木门挂着铜锁,他摸出袖中半块碎瓷——前日替郑玿整理文书时,故意碰翻的茶盏,碎片磨了整夜,此刻正抵着锁眼。
"咔嗒"。
冷风裹着霉味扑出来,他缩着脖子溜进去,怀里的墨鉴液瓶撞在肋骨上。
这是火政塾上个月分发给各乡亭的验票工具,苏稚说过,真票用桑皮胶掺染丝草汁,遇碱会显蓝纹,假票用浆糊兑靛青,一擦就褪。
地窖深处堆着七口木箱,封条上"敦煌军资"的朱印还新鲜。
裴元昭摸出火折子晃亮,最上面那箱封条被撕开过——郑玿这月往酒泉送了三批粮,每批都要搭半箱假票充饷。
他掀开箱盖,霉潮味更重了,成沓的票子在火光里泛着青灰。
第一叠,擦。
靛青染的纹路像被热水泡过的纸,蹭两下就花了。
第二叠,擦。
还是褪。
第三叠......他的手指突然顿住——蓝纹从票角渗出来,像春冰初裂的河,沿着染丝草的纤维蜿蜒。
"是染丝草的光。"他想起雪地里那截假票残角,苏稚把种子混在粮种发下去时,说过"草汁遇潮会醒"。
地窖漏雨,墙根积着水洼,泡了半月的假票吸饱了湿气,染丝草的纹路竟自己显了形。
他数到第三十七张时,手开始发抖。
七箱票子,三成泛着幽蓝,像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郑玿总说"民心是粮袋子",可这些泡烂的票子,分明是戳在粮袋子上的窟窿——百姓拿假票换不到粮,拿真票又怕被假票骗,最后连粮都不敢换了。
后半夜,裴元昭蹲在灶房的油灯下。
他撕了半本账册,把蓝纹位置描在旧地图上:东厢第三箱,北墙第二排,用红笔圈出溃变重区。
信封是从仓曹废纸堆里捡的,封口时他舔了舔米浆——火政塾教过,真信要"米浆黏、齿纹齐、折角正",郑玿截过那么多信,该认不出这招。
雪停时,他把信塞进酒肆后巷的陶瓮。
那是火政塾设的"账政信箱",表面装着腌菜,底下垫着防潮布。
陶瓮盖扣上的瞬间,他听见隔壁酒客划拳的吆喝:"五魁首啊——"声音撞在结霜的窗纸上,像极了前日陆明简烧假票时,铜盆里噼啪的响。
驿站马厩的草垛里,李息搓着冻红的手。
他今早来取幽州急报,路过信筒时,那个米浆封口的信封正卡在最上面——火政塾教材第三课专门讲过,米浆要煮三滚,黏度像新熬的蜜,这封口的浆水不稀不稠,正是苏稚教匠工的手法。
"郑校尉这月截了七封。"驿丞递来登记册,指腹蹭过"查没可疑信件"那一栏,"每封都是米浆封口,说是惑乱民心。"李息翻开被截的信,里面全是空白——郑玿大概以为烧了信纸就毁了证据,却不知火政塾的墨是用槐米泡的,隔水煮半柱香就能显字。
他盯着裴元昭那封未被截的信,蓝纹图上的红圈像一串血珠。"怕牵连家人。"他喃喃自语,指尖敲着桌案,"敦煌裴氏,建宁年间迁来的......"话音未落,窗外传来归民算学徒的吆喝:"寻亲账喽!
记祖籍、算迁徙、找失散——"
火政塾的工坊里,苏稚的炭笔在图纸上飞。
裴元昭的溃变图摊在案头,蓝纹走向和染丝草纤维完全吻合。
她捏起一小撮寒显粉,撒进熬到第三滚的桑皮胶里——这是用霜后菊叶磨的,遇冷会结晶,手温一捂就化,正好让蓝纹"冬藏春现"。
"匠头,加两成寒显粉。"她转头对站在灶前的王匠头说,"下批账册封皮用这纸,百姓拆封时掌心一捂......"话没说完,窗纸被风掀起一角,她看见院门口停着辆牛车,装着整捆的新纸,车帮上歪歪扭扭写着"敦煌"二字。
归民算的帐篷搭在敦煌市集西头时,赵弘正蹲在地上调洗米水。
他往木盆里撒了把寒显粉,水面浮起层淡蓝的雾。
旁边的学徒举着木牌喊:"信手洗!
洗去旧痕,辨清真信——"声音穿过人群,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赵弘望着市集东头的官署,那里的朱门还关着。
他摸了摸腰间的算筹袋,里面装着裴元昭的溃变图副本。
风卷着残雪掠过他的手背,他突然笑了——等百姓洗完手,掌心的蓝痕会告诉他们:谁在说谎,谁在说真的。
赵弘蹲在洗米水木盆前时,指甲缝里还沾着寒显粉的淡蓝。
归民算学徒的吆喝刚落,第一个伸手的是个裹着灰布头巾的老妇。
她的手像老树根般皲裂,浸进水里时,水面浮起细鳞似的蓝雾——等学徒用粗布擦干,老妇掌心赫然爬着道指甲盖长的蓝痕,像条冻僵的小蛇。
"作孽哟!"老妇突然嚎哭,枯枝似的手指揪住赵弘的衣袖,"上月拿票换盐,那官差说我这票是假的,要拿粮抵罪......合着是他们给的假票?"周围百姓哄地围上来,二十几个伸着的手掌在赵弘眼前晃,有农夫皴裂的手背,有绣娘染着靛青的指尖,有孩童肉乎乎的掌心——三分之一都泛着幽蓝。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