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琮将残页压在枕下的第三夜,窗外的更梆子刚敲过丑时三刻。
他摸黑坐起身,指节在床沿硌得生疼——这三夜他总在寅时惊醒,额角的汗浸透了枕巾,梦里全是母亲跪在祠堂的影子,花白的头发被豪族的家丁踩在泥里。
"阿琮,灶上温着姜茶。"母亲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带着晨露未散的清寒。
他慌忙把残页塞进袖中,却见老妇人端着陶碗站在门口,鬓角沾着碎发,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未拭净的泪。"你这三夜翻来覆去,当娘的听不见?"
柳文琮喉结动了动,袖中残页的焦边蹭着腕骨。
他想起前日在东仓外,火政塾的姑娘举着韦仲康的异议书,那些百姓按在状纸上的指印红得像血。
又想起陆明简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若连学宫的笔都不敢写真话,这天下的秤...要歪到几时?"
他突然掀开被子下床,木屐踩得青砖响。
母亲想拦,却见他抄起案头的青瓷罐——那是前日苏稚托人送来的"墨鉴液",说是裴元昭当年查伪账时用过的法子。
残页浸入深褐色的液体时,水面浮起细小的金芒,像撒了把碎星子。
"这是...金粉?"柳文琮的手剧烈发抖,青瓷罐险些摔在地上。
残页的纤维里嵌着极细的金线,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他突然想起上个月在学宫藏书阁,七姓家的管事来查账,曾拍着他的肩笑:"柳记室字写得周正,往后东仓的副料纸,还得劳你多费些心。"
那时候他只当是寻常恭维,此刻看着金粉在液面流转,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原来从他接手金城税册的第一天起,就被这些金粉钉成了豪族的标记。
火政塾的实验室飘着松烟墨的苦香。
苏稚捏着镊子的手顿了顿,显微镜下的金粉颗粒闪着幽光。
她翻开案头的《伪票鉴识录》,泛黄的纸页上贴着历年缴获的假账样本,却没一张有这样的光泽。"郑元礼..."她低声念出扉页上的批注,突然想起师傅说过,那老贼早年在河西搞"心印术",用金粉混在墨里,只给效忠者用。
"苏工正!"崔业的脚步声撞开木门,怀里抱着半卷发黑的《河西秘档》。
他袖口沾着书库的灰,指尖快速翻动泛黄的纸页:"《心印录》载,凡用金粉入墨者,需签署血契盟书,死后焚骨...骨缝里都能筛出金粉。"他抬头时,额角的汗滴在残页上,"这哪是账纸?
分明是...奴契。"
苏稚的镊子"当"地掉在铜盘里。
两人对视的瞬间,窗外传来巡护队的马蹄声,铁蹄踏过青石板的脆响,像极了当年郑元礼的亲兵夜袭学宫时的动静。
陈子元站在军帐外,望着火政塾方向腾起的炊烟。
赵弘送来的密报还攥在手里,墨迹被他的指腹蹭得模糊。"主上,要封东仓?"亲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却望着远处山梁上的石壁——那是他昨日命人凿的"匿名账语墙",此刻已有百姓搬着矮凳,用炭条在粗糙的石面上写写画画。
"封仓是治标。"他转身时,披风带起一阵风,吹得案上的《盐铁论》哗哗翻页,"豪族怕的不是查,是人人都能说话。"他指腹摩挲着石壁上的第一条留言:"东仓夜焚账,火里有羊纹。"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庄稼汉的手迹,"赵弘,让人把炭条换成松烟墨。"他低笑一声,"要让他们知道,百姓的笔,比刀快。"
匿名墙立起的首日黄昏,韩明远挑着菜筐经过时,石壁上的炭痕刺得他眼疼。
他数着自己烧的第三册账,喉结动了动——上个月十五,他在东仓后巷把那册账塞进火盆,火星子溅在袖口,烧出个铜钱大的洞。
此刻石面上歪歪扭扭的字像毒蛇:"韩明远烧了第三册,他怕。"
菜筐"哐当"掉在地上,白菜滚了满地。
他蹲下身捡菜,指甲掐进掌心,却听见旁边两个卖胡饼的老汉唠嗑:"火政塾说,账错了不怕,怕的是没人敢说。"
韩明远望着石壁上自己的名字,后颈的汗顺着衣领往下淌。
他想起十年前刚当仓吏时,母亲用布包着几个铜钱塞给他:"咱穷家子,手要干净。"可上个月初七,七姓家的管事往他怀里塞了块羊脂玉,说:"烧三册账,够你娘吃十年细粮。"
此刻暮色漫上石壁,"韩明远"三个字被染成暗红,像极了他烧账时,火盆里翻卷的纸灰。
韩明远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白菜叶子上的露水顺着指缝渗进伤口,凉得他打了个寒颤。
石壁上"韩明远"三个字在暮色里泛着暗红,像极了他烧账那晚,火盆里翻卷的纸灰——那时他以为烧了账,就烧了穷家子的怯懦,烧出个能给娘置新瓦屋、给媳妇买银簪的体面人。
可此刻他望着院角那株老槐,树影里缩着个十二岁的小乞儿,正踮脚往富户的米缸里偷抓米,被护院一棍砸在背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