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陈子元已在案前坐了两个时辰。
案上那卷《账政十诫》抄本边缘起了毛边,是他这三日反复摩挲所致。
指尖触到第二页"凡掌新账者,先净其心"时,他忽然想起昨夜李息送来的密报——西岭竹坊的樵夫说,山坳里那间青瓦屋的烟囱,这三日总比别家早半个时辰冒炊烟。
"先生,黄别驾求见。"
门帘掀起的响动惊得烛芯跳了跳,陈子元抬眼便见黄琬立在廊下,素色襕衫沾着晨露,手中还提着个粗布包裹。
他认得那是敦煌老巷里"松月斋"的点心匣——黄琬总说,这是当年与郑元礼对坐算赋时,两人最爱的茶配。
"子琰来得巧。"陈子元起身相迎,袖角扫过抄本,"可带了新焙的羌茶?"
黄琬将包裹放在案头,指节叩了叩抄本:"这卷字我瞧了三夜。
韦仲康当年在金城当账丞时,我替他誊过税册——他写'心'字总爱顿三顿,末笔拖得像祁连山的雪线。"他忽然压低声音,"可他为何不随商队入玉门?
偏要窝在西岭竹坊?"
陈子元替他斟茶,茶烟里浮起韦仲康的画像:李息查来的旧档里,那是个眉目如刻的中年吏员,左手拇指因常年握印磨出茧,此刻却该是双爬满皱纹的手了。"他不交账,先交心。"他端起茶盏,青瓷沿抵着唇,"当年郑元礼烧旧账时,他抱着半箱异议书跪在火盆前。
这把火没烧了他的本子,却烧了他对印信的信——如今我们要破的,不是他藏了多少账,是他藏了十七年的气。"
黄琬的茶盏"当"地磕在案上:"您是说......"
"去把周稚唤来。"陈子元翻开羊皮地图,指尖点在西岭竹坊位置,"命她带五名火政塾学徒,携新版《识信图谱》去竹坊。
对外只说'寻竹记信',实则......"他抬眼时眸中带笑,"给韦老吏搭座桥。"
西岭竹坊的日头比玉门关晚半个时辰。
周稚踩着露水压弯的竹径时,额角还沾着出发前李息塞给她的芝麻饼屑。
她望着竹坊前那片晒谷场,场边老槐树下已支起她命人连夜赶制的沙盘——十七年前的黑水坡,用黄泥塑出排队领粮的饥民,最前排那个仰头的孩童,额间特意点了颗朱砂痣——档案里说,那孩子是韦仲康当年力争要算入"虚户"的。
"今日讲《断角羊为何断》。"周稚站上临时搭的木台,声音清凌凌撞进竹梢,"你们看这沙盘——当年发粮官说'无角者不得入',角是族印,是户册,是刻在骨头上的记号。
可羊断了角,就不是羊了么?"
她弯腰拨弄沙盘,泥人堆里露出半块木牌,"这是我在敦煌旧档翻到的,某老吏当年写的异议书:'虚户非虚,是粮不够分的幌子。
'他签了名,按了印,却被压在案底十七年。"
场边人群忽然起了骚动。
周稚抬眼便见个穿青布短褐的老翁,正从人堆后挤出来。
他腰间系着草绳,手里提着个竹篮,竹篮里三枚木牌在阳光下泛着旧木的包浆——正是档案里记载的,韦仲康当年递了三次又被三次退回的稽核异议书署名牌。
"阿公可是要问羊断角后如何?"周稚声音更柔了些,目光扫过木牌上"韦"字刻痕,"您且放下篮子,今日讲的不是罪,是信如何不再靠角,而靠账。"
老翁的手在竹篮提手上抖了三抖。
他放下篮子时,周稚听见木牌相碰的轻响,像极了她幼时在流民村,老账房拨算盘珠的声音。
当夜,竹坊那间青瓦屋的灯芯燃得噼啪响。
韦仲康蜷在藤椅里,《识信图谱》摊在膝头。"断角再生"那页的批注刺得他眼酸——"一人之谏,虽没于当时,却种信于后世",字迹清瘦如竹枝,正是火政塾的学徒体。
他想起十七年前那个雪夜,自己跪在郑元礼跟前,怀里揣着写满"虚户"的账册:"元礼兄,这些人不是数字,是能啃树皮活三个月的命啊!"
"阿爹,茶凉了。"小儿子端着茶盏进来,见他眼角发亮,"您又看那些旧本子?"
"不是旧本子。"韦仲康用袖口抹了把脸,指腹抚过批注里"韦某批注"四个字,"是有人把我当年没说完的话,接着说了。"他起身翻出床底的铁匣,锁扣上的锈迹簌簌落了满地,"去取笔墨来。"
次日破晓,竹坊外的驿道上,少年背着铁匣跑得飞快。
铁匣里除了三卷《金城旧账备忘录》,还有张字条:"吾不能仕,然可为史。"
玉门关的烽火台刚升起第一柱狼烟时,李息攥着密报冲进州牧府。
他发梢沾着晨露,额角还挂着没擦净的汗:"先生,金城七姓......"
陈子元正对着案头新到的铁匣出神。
铁匣上的锁眼空着,像只睁着的眼。
他伸手抚过匣身,触到刻在边角的小字——"郑元礼监制"。
"李息。"他忽然抬头,"把韦老的备忘录誊三份。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