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哨的尾音还缠在檐角铜铃上,李息已将茶钱压在粗瓷盏下。
他的靴底碾过青石板缝里的碎煤渣——这是敦煌城特有的,烧了陈粮的仓房落下来的灰。
暗卫柳文琮的影子从街角一闪,李息抬手指了指学宫后墙那株老槐,便转身往巷口走。
学宫书阁的窗棂没关严,晚风卷着墨香钻出来。
李息摸出用油纸包着的名录,轻轻搁在靠窗的案几上。
月光漏进来,刚好照亮“降校试职”那栏——空白处的批注“待补,限一人”被映得发亮。
他退后两步,看名录在风里掀动半页,像在招手。
次日卯时,书阁的老仆来扫晨叶,发现案几上多了个纸包。
他掀开油纸,名录上的焦痕刺得人眼疼——边缘蜷曲着,分明是被火舌舔过又急着扑灭的痕迹。
老仆凑近闻,还能嗅见烟火气里混着松烟墨香。
此时,城西的账政公所里,黄琬之正捏着竹笔在竹简上圈点。
案头堆着二十余份荐举状,都是各营校尉推举的账政协理人选。
她抬头时,鬓角的银簪晃了晃:“子元,这些人都是熟稔边郡粮务的,西进后总得有个能镇场子的。”
陈子元正翻着周稚送来的《火政塾讲义》,指尖停在“民自验”那页。
他抬头时,窗外的杨絮飘进来,落在竹简上:“阿琬,你见过雪化吗?”
黄琬之愣了愣。
“前日郑玿撕章程,碎纸片像雪。”陈子元用镇纸压住杨絮,“他要的不是个职位,是雪化的时候,别让他觉得自己在融。”他拿过荐举状,竹笔尖在“敦煌账政协理”几个字上顿了顿,重重划了道斜线,“写‘待定’。”
黄琬之的竹笔“咔”地断了尖。
她望着陈子元眼底的光——那是每次布局时才有的,像在看一盘慢棋:“你要的是……”
“信如何低头。”陈子元将断笔插进笔山,“周稚的讲义要加一节,‘信不拒降者,如天不拒云’。云飘过来时,天得先弯弯腰。”
此时,敦煌城最深处的密室里,郑玿的狼毫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墨。
第一稿“罪将郑玿,愿献敦煌”被他揉成纸团,砸在炭盆里。
火星子“噼啪”炸响,他盯着跳动的火苗:“罪将?我守了敦煌八年,罪从何起?”
第二稿写了半页,“愿缴职权,听凭调遣”——笔锋到“调遣”二字突然重了,墨点晕成小团。
他把纸往烛火上一送,焦黑的边角蜷起来,像他当年在雁门关被箭射穿的战袍。
“缴职权?”他冷笑,“倒像我偷了什么似的。”
更夫的梆子敲过三更,郑玿的手按在案头的《边防账册》上。
牛皮封面磨得发亮,那是他每日核对时掌心的温度。
他突然想起前日周稚举着的粮牌——背面的陈粮碎壳,和他私仓里的一模一样。
狼毫重新蘸墨,这一次写得极慢:“敦煌仓城、边防账册、军粮实录,俱在。请派员查收。”最后一个“收”字收尾时,笔锋微微上挑,像在确认什么。
他吹干墨迹,对着烛火照了照——没有“降”,没有“缴”,只有“俱在”。
亲信来取信时,他把信塞进对方怀里,又扯住对方袖口:“送到玉门关,只说‘移交’,别说旁的。”
亲信刚要退下,郑玿又喊住他:“把案头那本《算经》带上,归民算队的赵弘……”他顿了顿,“他爱用信尺量粮,账册里夹着当年修仓时的砖模,尺寸分毫不差。”
深夜的玉门关外,归民算统领赵弘正蹲在篝火旁磨信尺。
铜尺在砺石上划出细碎的光,他身后的木箱里,“五验扣”的铜环碰得叮当响。
突然有马蹄声由远及近,他抬头时,看见信使怀里的信笺角——是敦煌的墨香,混着点焦糊味。
赵弘的手在信尺上停住了。
他摸出怀里的算筹,在沙地上画了道线——那是从玉门关到敦煌的距离。
算筹尖戳进沙里,带出细小的尘烟,像极了当年他跟着流民队伍西迁时,扬起的第一捧土。
鸽哨的尾音被晨风吹散时,赵弘的拇指正抵在信笺封口的火漆上。
那火漆里混着敦煌特有的红砂,硌得指腹生疼——像极了他当年跟着流民队伍西迁时,踩过的碎石子。
信是郑玿的亲信送来的,裹着半页焦痕,却没写一个"降"字。
他突然想起周稚宣讲时举着的粮牌,背面沾着陈粮碎壳,和他私藏的那片砖模纹路严丝合缝。
"收队。"赵弘用信尺挑起木箱上的麻绳,铜尺与铜环相碰,"五验扣"叮铃作响。
归民算队的二十七个伙计全直起腰,他们的布衫前襟都缝着月牙形的算筹袋——那是周稚火政塾特有的标记。"不带官符,不带令旗。"赵弘把信笺原样塞进怀里,"带信尺,带五验扣,带锅碗。"
队伍出玉门关时,晨雾还没散。
头一个村口的老妇拎着半袋黍米凑过来:"听说归民算队量粮不要钱?"赵弘蹲下身,信尺在米袋口划出一道齐整的线:"阿婆,您这米晒得透,该算上等。"他用五验扣的铜钩勾住袋口,另一只手把算筹码在沙地上,"三斗六升,记在您家房契边上,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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