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的晨雾还未散尽,火政塾的议事堂已坐满了人。
黄琬之踩着木屐进来时,鞋底沾了点晨露,在青砖地上洇出个淡痕。
她伸手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指尖扫过案头新誊的《悬账专案章程》,封皮上"建安十五年"的墨迹还带着松烟墨的香气——这是她昨日亲自研墨写的。
"诸位。"黄琬之敲了敲木槌,声音不大,却让满室交头接耳的声浪像被刀切断般停住。
她翻开章程,第一页"三原则"三个字被朱砂圈得通红,"今日说的悬账,不是烂账,是被岁月悬在半空中的国脉。"她抬眼扫过下首,最后落在末席那个青衫男子身上——郑玿正垂着头,指节抵着案几,指缝里还嵌着点木屑,"第一条,不追旧主。"
郑玿的肩背微微一绷。
他记得昨日在北岭仓,周稚指着霉斑点点的账册说"以后要记在明账上",可此刻"不追"二字砸下来,竟比那霉味更让他喉头发紧。
父亲手书里"守"字的墨痕突然浮现在眼前,他无意识地抠了抠桌沿,一根木刺扎进指腹,疼得他缩了缩手。
"第二条,不核旧账。"黄琬之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丝线,"过去的出入记不清,便由它记不清。"她顿了顿,目光掠过堂外摇曳的杏枝,"第三条,不封旧仓。"
底下传来抽气声。
郑玿猛地抬头,正撞进黄琬之温和却坚定的眼神里。
老人的手指划过章程最后一页:"只立新规——每月公开存粮数,每季火政塾派学徒稽核,每年百姓联名推选监守。"她重重敲了敲"百姓推选"四个字,"不问来路,只问去向。"
"百姓推选"。
这四个字在郑玿耳边嗡嗡作响。
他想起二十年前雪夜,父亲裹着破棉袍蹲在仓门口,用冻红的手给他塞烤红薯:"玿儿,仓廪守的不是粮,是人心。"那时他不懂,只觉得父亲的手比红薯还凉。
此刻议事堂的炭盆烧得正旺,他却后颈泛起凉意——原来父亲守了一辈子的,是要等这一天?
周稚领命时,竹篓里装着十块青灰色的"推选石"。
她背着竹篓穿过敦煌城门时,晨风吹得额前碎发乱飞。
第一日在断角羊镇,推选石立在老槐树下,石面被她擦得能照见人影,可日头落尽,石上连道划痕都没有。
第二日在沙枣坡,几个孩童围着石头转圈,用树枝戳了戳又缩手,像在碰什么烫手山芋。
第三日晌午,周稚正蹲在石头旁啃冷馍,忽见个穿粗布褐衣的老农拄着拐杖过来。
他裤脚沾着草屑,手背皴得像老树皮,走到石前时,拐杖尖在地上叩出"笃笃"两声。"姑娘。"老农哑着嗓子开口,"能借把刻刀不?"
周稚忙从竹篓里翻出刻刀。
老农接过去时,她触到他掌心的硬茧,比北岭仓的夯土还糙。
老人颤巍巍举起刻刀,刀尖刚碰着石面,又停住了:"这...真能刻?"
"能。"周稚喉头发紧,"陈先生说,百姓的手,比墨笔金印都重。"
老农的刻刀落下时,石屑簌簌掉在他鞋面上。"郑玿"二字歪歪扭扭,像两棵在风里晃的小树。
周稚摸出块布帛,把这两个字描了下来——她记得去年冬天,郑玿曾悄悄开仓放了半石粮,救了断角羊镇七个饿晕的百姓,其中就有眼前这位。
消息像长了翅膀。
第七日,李息的密报送到陈子元案头时,羊皮纸上画着七个镇的位置,每个位置旁都标了"郑"字。"豪族那边有动静。"李息捏着茶盏,指节叩了叩地图上的金城,"有几家老东西在酒肆密议,说要夜里凿了石碑。"
陈子元正翻着周稚送来的布帛,上面歪歪扭扭的"郑玿"被她用朱笔圈了又圈。
他抬头时,眼角微弯:"由他们去。"
李息挑眉:"先生是要..."
"赵弘那边,"陈子元指了指窗外,几个盲眼老兵正拄着竹杖从巷口走过,布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挂的铜铃,"组织支巡护队。
眼睛看不见的,手摸得最真。"
当夜,金城豪族的探子缩在墙根。
月光下,三个老兵围在推选石旁,最年长的那个伸出枯枝般的手,顺着石面缓缓摩挲。"郑玿..."他轻声念着,铜铃在腕间轻响,"字有棱有角,像我当年在雁门关刻的军牌。"
探子的凿子攥得汗津津的,终究没敢往前挪半步。
风卷着沙粒打在石碑上,倒像谁在轻轻擦去他们的小心思。
郑玿是在巷口听见这个消息的。
卖胡饼的老妇掀开蒸笼,热气扑得他眼眶发涩:"郑监守,听说十镇的推选石上都刻了你的名字?"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袖中父亲留下的绸布被攥得发皱。
月上中天时,北岭仓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郑玿提着灯笼走进仓房,米香混着陈年木料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摸出块旧布擦了擦案头的《仓廪守则》,书页翻到"信不拒降者"那页,烛火在"悬账非坏账,守心即守国"几个字上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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