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李息,”他起身将地图卷紧,“让韦家小子再探三镇,着重查......”话音顿住,他望着帐外渐起的北风,忽然笑了,“算了,他们该急了。”
帐外的雪粒子又密了,打在牛皮帐上沙沙作响。
陈子元摸了摸腰间的算筹袋,那里装着柳泉镇百姓塞的炒豆,还带着体温。
他知道,这一路的推选石还会更多,这一路的粮袋会更沉——但有些东西,比粮袋更沉,也更烫。
比如,将醒未醒的,民心。
帐外雪粒子打在牛皮帐上的声响忽然变密了。
陈子元伸手接住一粒,凉得指尖发颤,却舍不得缩手——这冷意能让他脑子更清醒。
李息刚送来的密报还摊在案上,墨迹未干的“豪族私仓运粮车减三成”几个字,在烛火下泛着暗褐的光。
“先生。”郑玿掀帘的动作带起一阵风,皮裘下摆结的冰碴子噼啪落在地上。
他肩上的粮袋还带着外头的寒气,“北岭巡检队已整备完毕,明日寅时可——”
“暂缓。”陈子元指节叩了叩案上的密报,“豪族根基动摇,最怕的就是困兽反噬。”他抽出腰间算筹,在案上摆出三镇粮道图,“你带二十个旧部,挑二十袋晒干的粟米,明日辰时进玉门关。”
郑玿的手在粮袋绳结上顿住:“晒粮?这季节......”
“晒的不是粮。”陈子元将算筹重重按进沙里,“是要当众讲明白——粮可假,信不可晒;人可欺,账不可埋。”他抬眼时,烛火在眼底晃了晃,“你从前是戍卒,他们信你扛过刀枪;现在你扛粮袋,他们信你分得清米粟。”
郑玿喉结动了动。
三日前断角羊镇的推选石还在眼前,刻着他名字的地方被雪水浸得发亮。
他突然明白,先生让他扛的从来不是粮,是块能镇住人心的秤砣。
“诺。”他弯腰提起粮袋,皮靴碾过地上的冰碴子,“末将这就去挑粮。”
玉门关的风比北岭更硬。
郑玿站在晒粮席前,二十袋粟米在雪地上铺成半环,袋口大敞着,金黄的米粒被风卷起又落下。
镇民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有老人踮脚去摸粮袋上的无角羊纹,有孩童蹲在地上捡被风吹散的米粒。
“各位乡邻。”郑玿的声音裹着风撞进人堆里,“从前豪族说粮霉了、虫蛀了,可霉的是粮吗?”他抓起一把粟米,米粒从指缝漏下,“霉的是他们的良心!虫蛀的是咱们的血汗!”
人群忽然静了。
老槐树后挤进来个佝偻的身影,灰布衫洗得发白,手里捧着半块朽木牌。
“军爷。”老人的手直抖,木牌上的刻痕被磨得模糊,“我是建安七年被抓去修私仓的,这是苦役签......”他翻转木牌,背面歪歪扭扭刻着“不得晒粮”四个字,“东家说,晒粮就是晒他们的丑,要抽五十鞭......”
郑玿的呼吸突然重了。
他接过木牌时,指腹触到刻痕里的木屑,像触到了当年被皮鞭抽裂的血肉。
他想起三天前柳树镇的老妇捧着粮票掉眼泪,想起柳泉镇百姓举着算筹冲进豪族宅院的模样——原来那些被埋在灶膛下的密账,那些被锁在陶罐里的谎言,压着的从来不是粮,是活人。
“拿锤子来。”他声音发哑。
镇口的铁匠递来铁锤时,郑玿看见他眼里闪着水光。
木牌钉上晒粮席旁的老槐树时,钉子撞在树干上的声响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今日,”他仰头望着木牌,雪花落进他睁得老大的眼睛里,“我们晒的不是粮,是命——被豪族踩在泥里的命,被他们当草芥的命!”
人群突然炸开了。
有汉子冲上去摸木牌上的刻痕,有妇人扯着嗓子哭:“我家男人就是修私仓时摔死的!”有孩童拽着郑玿的皮裘下摆:“军爷,我能摸摸粮袋吗?”郑玿蹲下来,把孩子的手按在粟米上:“摸,使劲摸,这是你们的粮,该晒在太阳底下的粮。”
同一时刻,三十里外的陶窑坊飘起了青烟。
豪族管家攥着最后一叠副料纸冲进窑口,额角的汗混着灰往下淌:“烧!全烧了!”窑工们手忙脚乱往窑里添柴,火星子劈里啪啦溅在纸页上。
“慢着!”
沙哑的童声从窑后传来。
七个盲眼孩童手拉手站在雪地里,最前头的小丫头歪着头:“张叔,今晨送来的陶罐比往日多了三车。”她摸索着指向窑边的草垛,“那底下还藏着两筐没烧的。”
归民算队的火把几乎是同时亮起的。
赵弘扛着算筹袋从草垛后钻出来,腰间的算筹撞得叮当响:“豪族藏了十七年的账,今天该见天日了。”他挥挥手,算队的人冲进窑口,用空竹匣接住未烧尽的残页——十二片焦黑的纸角,在火光里泛着暗黄。
当残页被送到陈子元帐中时,烛芯“啪”地爆了个花。
他捏着拓本的手微微发颤,“蔡旭坤”三个字被拓得歪歪扭扭,却像根钉子扎进他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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