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铁应了声退下后,陈子元在案前站了片刻,指节抵着额角轻轻揉了揉——蔡旭坤断气前说的"石缝里藏着活账",此刻正顺着他的血脉往骨头里钻。
他掀开门帘时,晨雾还未散尽,李息已候在廊下,青灰色短褐被露水压得发沉,见他出来便单膝点地:"大人,龟兹商队的驼铃三日前过了玉门关,按您交代的,暗桩已将显墨灯裹在茶砖里。"
"起来。"陈子元伸手虚扶,转身往偏厅走,靴底碾过潮湿的沙粒,"今日不议商货,议账。"他掀帘的动作顿了顿,"兵不可入龟兹,但账可以。"
李息跟着跨进门槛,腰间的算筹袋撞在木柱上,发出细碎的响。
他抬眼时眉峰拧着,指尖无意识地搓着指节——这是他焦虑时的惯常动作:"龟兹王素疑汉使,去年敦煌郡送《九章算术》译本,被他当火引烧了半车。
教百姓识账......"他喉结动了动,"怕是比拆水牢还难。"
陈子元在案后坐下,从袖中摸出半块龟兹乐俑残片——是前日马铁托商队带回来的,乐女弹箜篌的指尖还沾着朱砂。
他用指腹蹭过乐俑的弦纹:"龟兹人重乐过重刀。
乐谱如账,音符即数。"他抬眼时眸色沉得像敦煌的夜,"先教乐坊。"
话音未落,外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周稚掀帘进来时,发间的木簪歪了半寸,月白襦裙下摆沾着草屑——显然是从火政塾一路跑过来的。
她扶着门框喘气,胸口剧烈起伏:"大人,我要随商队去龟兹。"
李息皱眉欲言,被陈子元用眼色止住。
他支着下巴看周稚:"火政塾的算筹课,你昨日才教到'盈不足术'。"
"我昨夜录了《龟兹税谣》。"周稚抖开怀里一卷绢帛,墨迹未干的字还泛着潮,"驼税按毛重,井税论日深,贵族说多少便是多少——"她指尖发颤,"可百姓连自己交了几斗粟都记不清!
若教乐女们记谱,把税数藏在节拍里,唱一遍是曲子,默一遍就是账册。"她突然跪下来,额头抵着青砖:"求大人允我做'账艺使',带十名女徒,以乐舞为名。"
陈子元盯着她发顶翘起的碎发——这是火政塾的姑娘们常有的模样,总在算筹堆里钻得太急。
他伸手捡起地上的绢帛,税谣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带着股子狠劲:"你可知龟兹乐坊的盲女,多是犯官之女?"
"苏十三娘。"周稚抬头,眼睛亮得像星子,"她阿爹是前龟兹账吏,被诬贪墨斩了。
我查过商队记录,她每晚用银簪在墙皮上划——不是记曲谱,是记贵族收了多少'夜宴税'。"
陈子元的拇指摩挲着绢帛边缘——那里有块浅浅的牙印,是周稚昨夜咬着笔杆苦思时留下的。
他突然笑了,伸手把她拉起来:"火政塾的女娃,倒比我这当统帅的更会找缝子。"他从腰间解下蔡旭坤送的青玉镯,套在周稚腕上,"玉镇墨,墨定心。"
周稚攥着玉镯的手微微发抖,却把腰板挺得笔直:"学生定要让龟兹的街巷,都唱着带账的曲子。"
晨雾散尽时,李息捧着密函从偏厅出来,看见周稚带着十名女徒在演武场整队——她们的琵琶囊里塞着隐墨纸,箜篌弦间缠着微型竹匣。
他转身要走,却被陈子元叫住:"去趟酒泉,告诉黄琬之,算学堂该开课了。"
酒泉的算学堂设在废弃的草料场里,黄琬之搬了张榆木桌坐在场中,面前堆着一摞麻纸——这是她新制的"百姓账册",画着简明的收支格。
日头升到三竿时,老妪颤巍巍挤进来,怀里抱着个破布包:"女先生,里正多收了我两石粟......"她掀开布包,露出半袋发潮的粟米,"我家那口子病得下不了炕,这是救命粮啊。"
黄琬之执起笔,笔尖悬在麻纸上:"您记得里正说收税的日子?"
"七月十五,月亮圆得像银盘。"老妪抹着眼泪,"他说'今年旱,加两成',可隔壁王二家的地比我家薄,倒少收了半石......"
麻纸上的字渐渐成行,黄琬之盖上火政塾的朱印,递给老妪:"拿这个去县衙,三日内必有回音。"
三日后的清晨,酒泉县令赵安被衙役慌慌张张拽起来:"大人,照壁......照壁上全是红字!"
赵安趿着鞋冲出去,晨露里,青砖照壁上歪歪扭扭的字迹还在滴水:"汝收二石,民饿一冬。"他伸手去摸,指尖沾了满手碱水——这是周稚临走前教百姓的"显账术":用碱水写在墙上,遇晨露便显红。
赵安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跌跌撞撞跑回后堂,翻出压在箱底的税册——那叠被他篡改过的账页,此刻正安安静静躺在案头,旁边压着张火政塾的便签:"账归民,贪无藏。"
当日午后,老妪家的院门口响起马蹄声。
赵安捧着两石粟米下了马,对着门槛深深作揖:"老夫人,是下官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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